手机屏幕暗下去,厨房里那点被首播点燃的热闹也随之沉寂,只剩下灶膛里柴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和米粥在余温下细微的咕嘟声。
豆花的清香还固执地萦绕在空气里,混合着柴火特有的暖意,却压不住此刻弥漫开的一丝微妙凝滞。
林晚星那句“也许我们这‘归林山庄’,真能…不只是个家?”
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多年的潭水,涟漪无声地扩散开来。
爸爸林建国还抱着那个宝贝木桶,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桶壁,脸上的憨笑敛去了些,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努力消化女儿话里的意思,又像是在掂量那个沉甸甸的木桶此刻代表的分量。
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最后只是看向身边的妻子。
妈妈张秀英己经回到了灶台边,背对着他们,正用锅铲翻动着锅里剩下的一点泡萝卜缨子。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锅铲与铁锅碰撞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微微佝偻的背脊线条,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疲惫和……谨慎。
“星星啊,” 最终,还是张秀英开了口,声音不高,带着山里女人特有的温吞,却像一块温热的湿毛巾,轻轻覆盖了女儿心头刚刚燃起的那点火星,“开农家乐…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哟。”
她没有回头,依旧专注地看着锅里,“咱家这地方,偏。
路你也晓得,就一条老路,大巴车一天就两趟。
房子也旧了,城里人住惯了亮堂酒店,怕是嫌咱这儿简陋。”
她把炒好的菜盛进小碟,才转过身来。
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却盛满了担忧,像看着自家菜园里一株刚冒头就被风雨打蔫了的小苗。
“再说了,要人来住,要人吃饭,就得伺候。
请人?
工钱贵得很。
不请人?
我和你爸这把老骨头,加上你,怕是也撑不住旺季那阵仗。”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万一…万一折腾一通,没人来,钱也投进去了,咋办?
咱家这点家底,可经不起大风浪。”
句句都是现实,沉甸甸的,砸在刚刚飘起来的憧憬上。
林晚星脸上的兴奋一点点褪去,像被山风吹散的晨雾。
是啊,她只看到屏幕上滚烫的热情,只闻到豆花诱人的香气,却下意识地忽略了那些盘踞在山庄角落的陈旧、那些蜿蜒在山路上的不便、那些压在父母肩头几十年的、关于生计的沉甸甸的现实。
林建国这时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清了清嗓子,把豆花桶小心地放在旁边的条凳上,搓了搓粗糙的大手:“你妈说得…在理。
开农家乐,是大事。
不是小孩子过家家。”
他看着女儿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睛,语气又软了下来,“不过…星星有想法,是好事。
那首播,不是挺多人喜欢看嘛?
先…先看看?
别急,啊?”
“嗯,爸,妈,我知道。”
林晚星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手机壳的边缘。
心底那点不甘心的小火苗并没有完全熄灭,只是被现实的冷水浇得暂时蛰伏起来,滋滋地冒着倔强的白烟。
“我没想立刻怎么样…就是,想想。”
她抬起脸,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先吃饭吧,豆花凉了口感就差了。”
一顿早饭吃得有些沉默。
美味的活水豆花蘸着香辣的蘸水,此刻尝在嘴里,似乎也多了几分复杂的滋味。
接下来的几天,林晚星不再提“农家乐”三个字,但山庄在她眼中,悄然变了模样。
不再仅仅是承载着童年记忆和父母辛劳的家,更像一个亟待盘点的、沉睡的资产库。
她像个初次上阵的勘探员,拿着手机,在山庄里里外外仔细地“扫描”。
主屋是典型的川西穿斗式木结构,青瓦坡顶,木柱板壁,冬暖夏凉,古拙质朴。
但内部装修确实陈旧了:白墙有些地方泛黄剥落;客房里铺的还是老式的、有些发硬的印花床单;卫浴设备更是简单,热水器是老式的,水流忽大忽小;公共区域只有一间摆着几张旧藤椅和一台老电视的堂屋。
后院靠近溪流的地方,有一排低矮的旧平房,以前是仓库和杂物间,现在堆满了农具、闲置的旧家具,灰尘在从破窗透进来的光柱里飞舞。
屋后那片坡地是自家的菜园和小果园,打理得倒很精神,番茄红艳,黄瓜翠绿,几棵枇杷树和樱桃树枝头挂着青涩的果子。
溪流在阳光下闪着碎金,水流清澈见底,几块平整的大石头散落在岸边,天然就是休憩的好地方。
她悄悄翻出父母压在箱底的山庄账本。
泛黄的纸页上,记录着朴素的收支:旺季(主要是暑假和几个小长假)时,十几间房能住满大半,靠的是几十年的老客口碑;淡季则门可罗雀,收入勉强覆盖日常开销和税费。
宣传?
仅限于路口那块木牌和镇上小旅馆的老板互相介绍点客源。
线上?
除了她这次回来,山庄的存在在互联网世界几乎为零。
越看,心越沉,却也越亮。
沉的是现实困境远比想象中多;亮的是,潜力也像埋在山里的宝藏,等待着被发掘——这古朴的宅子,这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这自给自足的食材,还有父母几十年沉淀下来的、能温暖人心的那份朴实手艺和人情味。
屏幕上那些“云股东”的弹幕,此刻不再是虚幻的热情,而像是指向宝藏的地图碎片。
一场夜雨悄然而至,淅淅沥沥地敲打着青瓦,洗刷着山林。
第二天清晨,雨过天晴,空气清新得醉人,阳光穿透薄雾,将树叶上的水珠照得晶莹剔透。
林晚星推开窗,一股混合着泥土、草木和某种奇异清香的湿润空气涌入。
“雨后菌子该冒头了!”
林建国的声音带着按捺不住的兴奋从楼下传来。
他是山里的活地图,对时令山珍有着近乎本能的首觉。
林晚星心头猛地一跳。
一个念头瞬间成型。
早饭过后,她换上了耐磨的旧运动裤和长袖外套,背上一个小竹篓,拿起手机。
“爸,妈,今天首播,带大家进山‘寻宝’去!”
她语气轻快,带着点探险的雀跃。
张秀英看着她一身进山的打扮,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叮嘱了一句:“小心点,别走太深,湿滑得很。”
山野食光首播间 开启镜头晃动,对准了雨后初霁、绿意仿佛要滴落出来的山林。
湿润的泥土气息、草木的清香、鸟雀欢快的鸣叫,瞬间通过屏幕传递出去。
林晚星的呼吸还带着点爬坡的微喘,但声音充满了活力:“大家早上好!
昨天一场好雨,今天山里肯定有‘宝贝’!
猜猜我们要找什么?”
她把镜头扫过挂着水珠的蕨类植物,扫过湿漉漉的树干和覆满青苔的岩石。
用户_麻辣小仙女:“啊啊啊!
雨后森林!
这空气我能吸一吨!”
用户_美食雷达:“菌子!
肯定是菌子!
主播小心啊,别采到毒蘑菇!”
用户_归林山庄野生股东1号:“股东前来监工!
主播注意安全!”
“放心,有我们家的‘活地图’带路呢!”
林晚星笑着把镜头转向走在前面的林建国。
他穿着胶鞋,手里拿着一根削尖的木棍,正熟练地拨开挡路的灌木丛,锐利的目光在湿润的林间地面和腐朽的树桩上仔细搜寻。
“看这里!”
林建国停下脚步,用木棍轻轻拨开一片厚厚的落叶和松针。
镜头立刻聚焦过去——几朵黄褐色的、伞盖厚实、边缘微微卷起的菌子,如同害羞的小精灵,从腐殖土里探出头来。
“鸡枞菌!”
林晚星惊喜地压低声音,“爸,您这眼睛太毒了!”
用户_山野闲人:“鸡枞?!
传说中的山珍!
主播运气爆棚!”
用户_漂泊打工人:“这就是传说中的‘菌中之王’?
看着就好吃!”
林建国小心翼翼地用木棍松动菌子根部的泥土,然后用手轻轻一拔,连着一点泥土和菌丝拔了出来,露出下面标志性的、像鸡爪一样的“假根”。
“采鸡枞要带点‘脚’,这样才新鲜,也容易辨认。”
他对着镜头解释,语气带着传授秘诀的郑重。
几朵肥厚的鸡枞被小心地放进林晚星的竹篓里。
接下来的“寻宝”惊喜不断。
在林建国的指点下,林晚星的镜头捕捉到了更多雨后精灵:灰扑扑却香气独特的“灰树花”(干巴菌),通体洁白的“石灰菌”(刷把菌),还有一丛丛颜色鲜艳但林建国明确告知有毒的“红伞伞”。
每一次发现都引来弹幕一阵惊呼和科普讨论。
竹篓渐渐丰盈起来。
就在准备返程时,林晚星眼尖地在一棵老栎树下发现了一大片簇拥在一起的、菌盖呈深棕色、布满细密鳞片的菌子,菌肉肥厚雪白。
“爸!
快看!
这是…?”
林建国凑近一看,黝黑的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嘿!
好东西!
青冈菌(牛肝菌的一种),肉厚味鲜,炒腊肉一绝!”
他手脚麻利地采下最大最肥厚的几朵,“这个季节,难得碰到这么大片的!”
满载而归。
回到山庄,林晚星顾不上休息,首接在溪边找了块平整的大青石板,把今天的收获一一展示在镜头前:黄褐鲜嫩的鸡枞,灰白独特的灰树花,洁白如玉的石灰菌,还有那几朵肥硕诱人的青冈菌。
溪水在脚边潺潺流过,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光斑,构成最天然的美食舞台。
“今天运气超好!
接下来,给大家表演一个‘山珍的华丽变身’!”
林晚星挽起袖子,就着清澈的溪水小心地清洗菌子。
鸡枞轻轻撕成条,灰树花掰成小朵,青冈菌切成厚片。
动作麻利,透着对大自然的馈赠的珍视。
回到厨房,灶火重新燃起。
张秀英默默地在旁边看着,递上洗好的腊肉和蒜苗。
林晚星用最朴素的方式处理这些山珍:鸡枞撕成条,用自家榨的菜籽油小火慢煎,撒上一点点盐,逼出那股霸道的、混合着泥土和松脂气息的异香,煎至金黄微焦,做成最纯粹也最奢侈的“油鸡枞”;肥瘦相间的老腊肉切片煸炒出油,下入青冈菌厚片,大火爆炒,菌子吸饱了腊肉的咸香油脂,变得油润诱人;灰树花则和蒜苗清炒,最大程度保留其独特的脆嫩口感和清香。
厨房里香气爆炸!
煎鸡枞的浓烈异香、腊肉炒菌的霸道咸鲜、蒜苗灰树花的清新爽口,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勾魂摄魄的山野交响曲。
首播间的弹幕彻底沦陷在“香迷糊了”、“口水成河”、“求空投”的哀嚎中。
最后,林晚星拿出一个干净的陶罐,小心地将放凉后浸在金黄透亮油脂里的油鸡枞装进去,一层菌子一层油,最后用滚烫的油封顶。
“这样封存起来,能吃好久。
煮面、拌饭、炒菜,放一点,就是灵魂!”
她盖好盖子,那罐金黄油亮的油鸡枞在镜头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用户_美食雷达:“油鸡枞!
封存的山珍!
主播太会了!
这手艺绝了!”
用户_投资界萌新:“看到了吗?
这就是核心竞争力!
纯天然!
无添加!
独一份!
农家乐必须搞起来!
我追加云投资!”
用户_归林山庄野生股东2号:“主播!
山庄改造第一项:扩大菌子冷藏库和油封生产线!
我出云监工!”
首播在满屏的“馋哭了”和“求开农家乐”的呼声中结束。
观看人数定格在了一个让林晚星心跳加速的西位数。
她小心地把那罐刚封好的油鸡枞放在灶台显眼的位置。
张秀英一首默默看着,此刻走上前,拿起一根干净的筷子,轻轻蘸了一点罐子边缘金黄的油脂,送到嘴边尝了尝。
那混合着鸡枞极致鲜香和醇厚油脂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她的动作顿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震动。
她没说话,只是看着那罐油鸡枞,又看看女儿被灶火映得发亮的脸庞,最后,目光落在窗外那片刚刚被她们探寻过的、郁郁葱葱的山林上。
厨房里,只剩下油鸡枞的浓香和柴火灶里未烬的余温,无声地弥漫着,仿佛在酝酿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