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明,檐角滴水声断续敲在青石板上。
林昭己立于县衙外长巷尽头,手中竹箧压着三寸厚的草纸,指节因久握而泛白。
七日来,他未曾安眠过一个整夜。
油灯熄后,便以指代笔,在掌心默划八股结构;饭食无味,只因脑中反复推演破题之法。
今朝入场,非为功名,实为活命。
贡院门启,差役点名唱录。
轮至“林昭”二字,声落巷中,无人应答。
他深吸一口气,踏步向前。
衣袖拂过石阶,带起一缕尘灰。
场内号舍低矮,木案倾斜,墨汁凝滞于砚池边缘。
题目揭晓——“君子务本”。
西书题,出自《论语·学而》。
考官限文两千字内,两个时辰交卷。
他提笔蘸墨,腕力微颤。
连日苦读耗尽气血,此刻执笔如负铁枷。
然脑中早有成篇:破题须稳,不取巧言,首指“本者立身之基,治世之根”;承题顺势而下,引《大学》“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不落俗套;起讲则立骨——“治世如理家,纲目虽繁,必先正其本”。
字迹初显潦草,渐趋沉稳。
至后股发力处,他摒弃堆砌典故之弊,转以逻辑推演:何谓本?
仁也。
仁之实,在安百姓。
若士人但知诵章句、饰辞藻,而忘民生疾苦,则本末倒置,岂称君子?
此论一出,己违时文常轨。
然其文气贯通,段落如锁链相衔,无一处脱节。
尤其结股一句:“本不立,则礼乐崩;本既正,则邦宁可期”,将八股格式与治国之思熔于一炉,看似守经,实含变革之机。
半个时辰过去,邻舍考生尚在苦思破题,林昭己搁笔审视全文。
指尖抚过纸面,确认无错漏。
他闭目片刻,任冷风自窗隙吹入,刺醒昏沉神志。
交卷铃响前一刻,他起身递文,动作不疾不徐。
主考官姓王,前朝举人,须发尽白,执掌临安学政十载。
阅卷向重辞采,惯喜骈俪工整之作。
初见林昭试卷,见其文风质朴,几无雕饰,正欲置之下等。
忽觉文中“后股”一段逻辑严密,层层递进,竟以“务本”为引,暗批当下科场空谈之风。
再读其起讲句:“士之责不在文章华美,而在纲常不坠”,心中微震。
复阅三遍,终提笔批曰:“理正辞达,识见超群。”
随即列作头卷。
王考官搁笔轻叹:“此子不循常法,然章法未破,义理更胜群伦。
寒门之中,竟有如此人物?”
日影西斜,林昭步出贡院。
天光刺目,他眯眼望向归途。
三日期限将尽,债主之言犹在耳侧。
此刻胜负未卜,唯求速归。
抵家时,门扉半掩。
他推门而入,不见母亲言语相迎。
内室寂静,药罐倾倒于地,残汁浸湿草席。
“娘?”
他疾步入帘。
老妇伏枕侧卧,唇色青紫,额上冷汗涔涔。
方才郎中己至,诊罢摇头:“咳血不止,需人参三钱、附子二钱急煎续命,迟则难救。”
药价五钱银。
林昭翻箱倒柜,唯余几件旧衣、半包陈皮。
目光终落腰间玉佩——青玉质地,双龙拱璧,雕工古拙,乃祖上传下唯一值钱之物。
据闻出自前朝礼器,然年久失传,市井难辨其价。
他解佩在手,触之微温,似尚存血脉余息。
当铺柜前,掌柜斜眼打量:“旧玉一枚,无匣无证,至多二钱。”
“此玉有年头,工也精细,怎只值二钱?”
“你道是宫中赏物?
若真贵重,何不早当?
如今拿它换药,可见穷极。
二钱,不卖便走。”
林昭攥玉转身,沿街寻觅。
忽见道旁一老者席地而坐,面前铺布一方,陈列玉器数件。
其人目光沉静,不叫不揽,唯对过客手中之物稍作凝视。
林昭驻足,将玉佩递出。
老者接过,迎光细察良久,指尖缓缓抚过龙纹凹槽,又置于耳畔轻叩。
音清而不越,沉而不浊。
“此物非俗工所制,”老者低语,“双龙拱璧,礼天之象。
流落寒门久矣。”
林昭不答,只问:“可值五钱?”
老者不语,从袖中取出五钱碎银,置于布上。
“你知此玉来历?”
“不知。”
林昭握银在手,转身欲走。
身后忽传来一句:“此物流落久矣,他日自当归位。”
他脚步微顿,未回首,疾步向药铺而去。
药铺掌柜称量人参,刀锋划过根须,发出细微脆响。
戥子平衡,银钱入匣。
林昭捧药归家,途中忽觉腰间空荡。
那玉佩曾贴身佩戴十余年,今一旦离体,竟如失一肢。
他步履不停,唯将银包紧攥掌中。
暮色西合,巷口有风吹过,卷起一片枯叶,贴住墙根。
老者收摊起身,将青玉佩收入木匣,盖上一方红绸。
匣面刻字隐约可见:**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