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的童年记忆弥漫着铁锈与消毒水的气味。在“晨光孤儿院”杂草丛生的后院,
阳光总是吝啬地透过高大的围栏,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那年她六岁,
为了争夺一个褪色的皮球,她咬穿了一个男孩的胳膊。温热的血液涌进口腔,
混合着沙土的颗粒,那咸腥的味道成了她生存教育的第一课。她没有哭,甚至没有立刻松口,
直到保育员尖叫着冲过来强行掰开她的嘴。七岁被收养时,新家的哥哥陈涛试图展现友好,
想摸摸她总是乱糟糟的头发。她条件反射般张口,狠狠咬了下去,咬得对方皮开肉绽,
见了骨头。养母的惊叫声几乎掀翻屋顶,养父阴沉着脸连夜带儿子去医院缝针。事后,
她学会了说:“我不是故意的。”蜷缩在墙角,睫毛低垂,声音细弱,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
“我只是…太害怕了。” 眼泪能适时涌出,像受惊的小鹿。
这是她无师自通的生存本能——在展露獠牙后,迅速披上柔弱的外衣。效果显著,
养父母虽然心有余悸,但终究不忍苛责一个“受惊过度”的孩子。然而,那铁锈般的血腥味,
和内心深处某种躁动、想要撕咬什么的冲动,始终如影随形。高中开学典礼,空气闷热,
老旧的电扇在头顶无力地旋转。林晚第一次真正注意到陈默。他作为学生代表站在台上,
穿着熨帖得一尘不染的白衬衫,纽扣系到最上面一颗,袖口露出半截清瘦的手腕。
他的声音清冽如山间泉水流过闷热的礼堂,每一个字都清晰圆润,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
阳光透过高窗落在他身上,仿佛给他镀上了一层不真实的光晕。台下无数目光聚焦,
带着仰慕与憧憬。林晚站在后排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凉的墙壁,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留下几道弯月形的白痕。一种莫名的烦躁感在她胸腔里窜动。
这种过于整洁、过于完美的东西,总让她有种想要将其弄脏、撕碎的破坏欲。她认得他。
不仅仅是因为他作为优等生的名声。那是三个月前,初夏的傍晚。
在一条回家必经的昏暗巷口,她被三个穿着流里流气的混混围住。书包被抢走,
里面的零钱和崭新的文具散落一地。她缩在墙角,身体抖得厉害,眼泪是真的,
恐惧也是真的。但在那恐惧之下,
一种更原始的本能在蠢蠢欲动——她在用眼角余光扫视地面,寻找可用的砖块或木棍,
心里快速计算着如果突然扑上去,咬住其中一人的喉咙,能有几分胜算。牙齿在发痒,
那种熟悉的、想要撕裂什么的冲动再次涌现。就在那时,陈默出现了。他像是偶然路过,
步伐没有丝毫紊乱,甚至没有因为巷子里的对峙而停顿。
他甚至没有多看那几个气势汹汹的混混一眼,目光直接越过他们,落在她身上,平静无波,
像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体。“需要帮你报警吗?”他问,语气像在询问时间。没有惊慌,
没有怜悯,甚至没有好奇。他掏出手机,动作流畅地按下号码,
简洁地向接线员说明了地点和情况。整个过程,他像一台执行预设程序的精密仪器。
警察很快赶来,他配合做完笔录,对警察的感谢只是微微颔首,然后转身离开,
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的安慰,也没有再看林晚一眼。那一刻,林晚在墙角抬起头,
透过朦胧的泪眼,看清了他离开的背影——挺拔,清瘦,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整洁。
也看清了自己内心那个龇着牙、准备伺机而动的“小狼崽”。他的完美冷静,
像一面擦得锃亮的镜子,冰冷地映照出她隐藏在恐惧下的、野蛮而肮脏的底色。
一种混合着自惭形秽和莫名愤怒的情绪,在她心中滋生。而陈默,
他成了这所高中一个完美的传说。成绩永远雷打不动的第一,举止永远得体从容。
他会扶起摔倒的同学,会耐心解答疑问,会温和而坚定地拒绝女生的情书。他的笑容标准,
唇角上扬的弧度精确到毫米,却从未真正抵达过那双总是清澈却不见底的眼睛。
他像一件被精心打磨、陈列在玻璃展柜中的艺术品,光洁,耀眼,却没有生命应有的温度。
林晚开始不由自主地模仿他。这种模仿最初带着一种不甘和试探,
后来逐渐变成一种近乎偏执的钻研。她观察他挺直背脊走路的姿态,
学习他与人交谈时恰到好处的微笑和倾听姿势,
模仿他将“谢谢”、“抱歉”说得既不亲近也不疏远的语调。
她对着浴室里那块边缘有些破损的模糊镜子,一遍遍练习,直到脸部肌肉僵硬酸痛。
她把指甲剪得秃秃的,用指甲锉磨平所有可能伤人的棱角,
努力将心里那头时刻躁动的“小狼崽”锁进最深的笼子,并试图忘记那铁锈般的味道。
她花费了巨大的心力,成绩从中游艰难地爬到前列,眼睛下面常挂着黑眼圈。终于,
“偶然”地,在一次班级调整后,她坐到了陈默的斜后方。
她小心翼翼地制造着交集——“不小心”掉落的笔记本,恰到好处的请教问题。每一次接触,
都让她既紧张又有一种隐秘的兴奋。“陈默,这道物理题…我不太懂,可以麻烦你吗?
”她垂着眼,手指紧张地卷着书页角落,声音放得轻软,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怯懦。
他通常会接过本子,用那支永远干净整洁、印着品牌LOGO的铅笔在草稿纸上演算。
他的思路清晰,步骤简洁,讲解时语速平稳,没有一丝不耐烦,但也绝不多说一句废话。
“你很聪明,”有一次,他讲完一道复杂的、涉及能量守恒和动量的综合题,忽然抬起眼,
目光似乎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像手术刀,带着审视的意味,“进步很快。
”林晚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随即疯狂鼓噪起来。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他看穿了吗?看穿她每天预习到凌晨三点,
只为了问他问题时不被当成蠢货?看穿她“不小心”忘带课本,
只是为了能在他身边多站几分钟?看穿她这身精心伪装的、摇摇欲坠的温顺皮囊?
一种混合着羞愧、恐惧和一丝被看破的愤怒的卑劣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配不上这束光。她是泥潭里打滚的怪物,满身污秽,却贪婪地想要偷取太阳的温暖。
他越是完美,越是衬得她内心阴暗,手段不堪。掌心的旧伤疤似乎在隐隐作痒。
高二下学期的期中考试后,天气闷热得如同蒸笼。林晚抱着一摞沉重的作业本去教师办公室。
临近门口,里面隐约的谈话声让她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闪身躲到了半开的门边墙壁后。
是班主任和李老师。“...陈默那孩子,真是没得说。这次市里的演讲比赛,
名额肯定是他的。”李老师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
“听说好几所顶尖大学的招生办都已经开始关注他了。”“是啊,品学兼优,做事又有分寸,
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班主任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无奈的意味,“不过,
这次情况有点特殊。沈瑶爸爸是校董,亲自打过招呼了…希望沈瑶能代表学校出去见见世面。
陈默他自己也明白,要把握好分寸。”门外,林晚的心跳漏了一拍,
抱着作业本的手指微微收紧。然后,她听到了陈默的声音,清晰,冷静,
没有丝毫犹豫或不满,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老师,我明白。
我会把握好分寸的。”“把握好分寸”。这几个字,像突然淬毒的冰锥,带着刺骨的寒意,
瞬间刺穿了林晚一直以来对“完美”的想象和定义。
那个永远光风霁月、不染尘埃、仿佛遵循着某种更高道德准则的陈默,
原来也懂得什么叫“分寸”,什么叫权衡利弊,什么叫…妥协与算计。他并非超然物外,
他只是…更懂得如何在这个规则森严的世界里,扮演一个无可挑剔的“完美”角色。
一种奇怪的、混合着失望和某种扭曲兴奋的冲动驱使着她。那天傍晚,放学***一响,
她就鬼使神差地跟在了陈默身后。他没有走向传闻中那个位于市中心高档小区的家,
而是拐进了学校后面那片破败、拥挤、电线如蛛网般缠绕的老城区。最终,
他走进了一栋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砖块的筒子楼,楼道里堆满杂物,
弥漫着潮湿、霉变和油烟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气味。林晚屏住呼吸,像一只潜行的猫,
悄悄靠近一扇半开的、窗框锈迹斑斑的窗户。
她看见陈默脱下了那身象征着纯洁与优秀的白蓝校服,整齐地挂在一个简易衣架上,
然后换上了一件深蓝色、袖口和胸前沾满暗沉油污的工装。
他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面色憔悴蜡黄、眼神浑浊的中年男人从里屋推出来,
动作熟练地将男人扶到餐桌旁那张吱呀作响的椅子上。餐桌上是简单的素菜和馒头。他盛饭,
夹菜,沉默地吃着,偶尔用毛巾擦拭对方嘴角不受控制流下的涎水。整个过程,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不耐,没有厌恶,也没有温情,
像一台沉默的、执行固定程序的机器。然后,他快速收拾好碗筷,
回到靠窗的那张漆面斑驳的旧书桌前,打开了那盏散发着昏黄光线的台灯。
就在灯光亮起的一瞬间,林晚清晰地看到,他脸上所有的疲惫、麻木瞬间褪去,
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专注,背脊挺直,唇角抿成一个坚毅的线条。
他又变回了那个清冷、专注、完美的优等生陈默,拿起笔,沉浸入书本的世界,
仿佛刚才那个照顾瘫痪父亲、身处窘迫环境的少年与他毫无关系。林晚猛地后退一步,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肋骨。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一路跑出那条阴暗、充满生活粗粝感的巷子,直到混入大街熙攘的人流,才扶着冰冷的墙壁,
弯下腰大口喘气,肺部***辣地疼。原来…他们都在演。只是他的演技更高明,更彻底,
高明到骗过了所有人,包括一直仰望他、试图模仿他的她。他的完美,
建立在如此不堪的现实基础上,这比天生的完美更让她感到一种荒谬和…恐惧。
这个发现没有让她感到释然或幸灾乐祸,反而带来一种更深的、溺水般的绝望。她模仿的,
追逐的,试图靠近的光源,竟然也是一个虚假的、精心维持的幻影。
那她这些年的自我否定、挣扎和改造,意义何在?从那天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