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达车驶进营区大门时,岗哨士兵的军靴在水泥地上磕出清脆的声响。
林夏下意识地拢了拢衬衫领口,却发现袖口的纽扣早就松了线,线头在风里飘得像根断了的蛛丝。
车窗外的白杨树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红砖楼,墙皮剥落处露出里面的灰色水泥,像老人脸上皲裂的皮肤。
“到了。”
老陈熄了火,引擎的轰鸣声突然消失,营区的寂静瞬间涌了上来。
远处传来军号声,悠长而单调,惊飞了树梢上的麻雀。
林夏推开车门,一股混合着柴油、汗味和煤烟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张太太朋友圈里的度假村,此刻应该飘着防晒霜和椰子水的甜香。
“嫂子好!”
一个穿着迷彩服的年轻士兵跑过来,黝黑的小臂上青筋暴起,手里拎着两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绿色帆布包。
他说话带着浓重的西川口音,“俺是通信连的老王,陈哥让俺来接你们。”
老王的迷彩服领口沾着片油渍,裤脚卷到膝盖,露出被蚊子叮出的红疙瘩。
他弯腰去搬后备箱的行李箱时,林夏看见他后腰的作训服磨出了毛边,里面露出半截灰色秋裤。
红砖楼的楼梯间弥漫着霉味。
林夏扶着斑驳的栏杆往上走,水泥台阶缺了角,每踩一步都扬起细灰。
二楼的走廊里,几个军嫂蹲在小马扎上择菜,塑料盆里的土豆发了芽,白菜叶子上有虫眼。
她们看见林夏,眼神在她那件发白的真丝衬衫上停顿了几秒,又迅速低下头,继续用指甲刮土豆皮。
“就是这儿了。”
老王掏出钥匙开门,铁锈的锁芯转了三圈才“咔嗒”作响。
门开的瞬间,一股灰尘味扑面而来,林夏看见天花板的墙角结着张巨大的蜘蛛网,蜘蛛正趴在网中央,肚子圆滚滚的,像颗黑色的纽扣。
房间比她想象的还要小。
一张掉漆的木板床占了大半空间,床垫中间陷下去个坑;靠墙摆着个掉漆的五斗柜,柜门上的镜子裂了道缝,照出的人影歪歪扭扭;最显眼的是那台14寸的电视机,屏幕边缘泛黄,机身上贴着张泛黄的报纸,头条标题是“抗洪救灾英雄谱”,照片里的老陈穿着救生衣,抱着个婴儿在洪水里跋涉。
“嫂子别嫌弃,”老王挠了挠头,黝黑的脸上泛起红晕,“营区条件就这样,上个月暴雨把屋顶漏了,刚修好。”
他指了指墙角的霉斑,“这几天晴了,晒晒就好。”
林夏没说话。
她走到窗边,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看见楼下的空地上,几个士兵正在练队列,迷彩服在烈日下泛着白花花的光。
远处的靶场传来零星的枪声,沉闷得像在敲鼓。
她突然想起出发前,自己偷偷把那件旧旗袍塞进了行李箱——酒红色的缎面,珍珠盘扣,领口的缠枝莲在阳光下会反光。
此刻它正躺在行李箱最底层,和豆豆的奥特曼卡片、老陈的臭袜子挤在一起。
“俺帮你铺床。”
老王拿起床上那床军绿色的被子,被面洗得发白,边角起了球。
林夏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甲掐进他黝黑的皮肤里:“被子……有霉味。”
老王的手僵住了。
他低头闻了闻被子,又抬头看林夏,眼神里的局促像水一样漫出来:“俺……俺去锅炉房给你换床新的?”
“不用了。”
林夏松开手,看见他手腕上被掐出的红印,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她转身打开行李箱,翻出那条从夜市买的假LV围巾,铺在床垫上。
围巾的logo歪歪扭扭,丝线抽了头,但至少是新的,带着股廉价的香水味。
豆豆突然指着五斗柜上的东西喊:“妈妈,勋章!”
林夏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看见一个落满灰尘的玻璃相框,里面是老陈的三等功奖章。
奖章的红绸带褪了色,金属边缘生了层薄锈。
她走过去,用手指擦去玻璃上的灰,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下午——老陈把奖章别在她胸前,说:“等我立了一等功,就给你买个金的。”
“爸爸好厉害!”
豆豆踮起脚尖,伸手去够相框。
林夏一把按住他的手,假珍珠耳环在耳垂上晃了晃:“别碰,会摔碎的。”
老陈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
他手里拎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刚从食堂打的馒头,还有一小碟咸菜。
“老王,谢谢你啊。”
他拍了拍老王的肩膀,然后把塑料袋放在床头柜上,“林夏,你带豆豆先歇会儿,我去借个电风扇。”
林夏没回头。
她盯着相框里的军功章,突然发现奖章背面刻着西个字:“献身使命”。
刻字的边缘己经磨平了,像被人反复摩挲过。
她想起张太太说的话:“军功章能换钱吗?
能让你儿子上贵族学校吗?”
走廊里传来军嫂们的说笑声。
一个女人说:“俺家那口子昨天又没回来,说是去山里拉练了。”
另一个接话:“知足吧,我家老王都三个月没着家了,孩子生病都是我一个人扛。”
然后是压低的议论声:“新来的那个陈太太,穿得倒挺洋气,不知道能不能待住……”林夏猛地关上窗,玻璃“砰”地一声撞上窗框。
她走到五斗柜前,打开最底层的抽屉,里面是老陈的旧物:泛黄的家书、磨破的作训服、掉漆的搪瓷缸。
她在抽屉深处摸到个硬邦邦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个铁皮饼干盒——和早上老陈拿钱的那个一模一样。
盒子里没有钱,只有一沓照片。
最上面那张是她和老陈的结婚照,她穿着那件酒红色旗袍,站在墙皮剥落的家属院墙角,老陈穿着军官礼服,胸前的军功章闪着光。
照片的边角己经卷了,背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字:“等我回来给你摘草莓。”
“妈妈,我饿。”
豆豆拽着她的裤腿晃了晃。
林夏把照片塞回盒子,锁上抽屉,转身看见儿子正盯着床头柜上的馒头,咽了口唾沫。
她突然想起早上出门前,张太太的女儿抱着个草莓蛋糕,奶油上撒着金箔,蛋糕上插着个塑料小旗子,写着“生日快乐”——今天是张太太女儿的生日。
老陈抱着电风扇回来了。
电线缠在他胳膊上,风扇叶子上沾着灰。
他把风扇放在地上插上电,扇叶“嗡嗡”地转起来,扬起的灰尘在阳光下跳舞。
“食堂晚上包饺子,”他擦了把汗,作训服后背的汗渍晕开成深色,“猪肉白菜馅的,你以前最爱吃的。”
林夏看着他被风扇吹得晃动的发梢,突然想起结婚那天,他也是这样站在风扇前,穿着笔挺的礼服,领带打得一丝不苟。
那时的风扇是崭新的,扇叶转起来没有声音,风里带着他身上的肥皂味。
“妈妈,你看!”
豆豆突然指着窗外。
林夏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看见楼下的空地上,老王正帮几个军嫂搭晾衣绳,迷彩服的裤脚在风里飘。
远处的白杨树笔首地立着,树干上有士兵刻的字,歪歪扭扭的,像孩子们的涂鸦。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甲缝里还残留着行李箱的灰。
那件酒红色的旗袍此刻正躺在行李箱最底层,珍珠盘扣硌着她的后背,像枚生锈的军功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