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鸾宫北隅,积雪尚未消融,角落里的枯枝被风一卷,划在窗棂上,发出细碎低响。
夜色如水,冷宫内部陈设寥落,唯有一盏青釉灯幽幽地燃着,将氤氲光晕洇染到冰凉的墙壁上,映出一袭素衣的人影。
雍思璟负手立于窗前,长身玉立,月光将他眉眼剪得更为锋利。
肩头旧伤初愈,衣袍隐约有风雪残留的湿意。
幽邃的眸子望向宫墙外,仿佛还能看见那些金光璀璨的殿宇高阁。
寒潮侵肌,他却只拧紧了眉心,没有片刻的迟疑与慌张,仿佛命运的捉弄不过微尘。
一声压低的脚步,轻掠过檐下冰水。
他回头,那是贴身侍从小尘所传的黑漆木食盒。
小尘簌簌抖抖:“殿下,膳房今儿送的粥,比昨日略好……”手指上的冻疮刚刚结痂,话半未了,便被雍思璟抬手打断。
“别怕。”
雍思璟语调清淡,眸中却掠过一丝微光。
“宫中诸事有变?”
小尘踌躇,低声道:“外头传,太子明昭弘前日复见父皇,尚衣局连夜更制龙纹朝服……”话音未落,他迅速瞥一眼殿下神色,见雍思璟神色无波,只把食盒提到榻旁。
雍思璟垂眸,指腹轻轻拂过案上的竹简。
那些密密麻麻的宫中消息、廷谕诏书、兄弟谤言,隔着一层薄纱,冷眼旁观。
冷宫数日,圣意如霜,他却未见一丝痛苦。
正所谓盛世荣光,不过是权谋赌盘上的筹码。
门外忽有风声,大理寺守备挟着内监,从门缝探头进来。
雍思璟胸臆涌出一丝冷意,袖中捏紧那只朱色玉佩。
他未动声色,只等那胖矮内监规规矩矩跪下。
“小的奉贵妃娘娘口谕,西殿下若有半点差池,定然严惩不贷。”
内监尾音未断,眼里却带着怯意,头都不敢再抬。
小尘气胆俱裂,雍思璟却泰然,淡淡应声:“谢贵妃垂怜。”
内监又急忙叮嘱几句,临走时顺手将昨夜送来的几本书稿翻了个底朝天,却也不敢多留。
待人影远去,冷宫回归死寂。
夜风再起时,院落传来脚步踉跄、瓷器摔地声——那是相邻冷宫另一位弃妃发作。
雍思璟垂目,掌中的玉佩暖凉交杂,他心底的荒原寸寸漫开。
他知,大殿之上,父皇因新政失利,朝局人心浮动。
他知,宗室彼此暗斗,诸皇子纷纷自保,明昭弘忌惮他的文略与声望,设计将自己逐出权场。
顷刻间浮世鼎沸,人走茶凉。
可雍思璟却不愿以卑怯面目屈服。
“殿下,膳房的梁叔说,北疆傅王世子近日表事进京,今晨己至城南西苑。”
小尘悄声补充。
几年前,傅王世子曾与雍思璟论剑于兰池。
那是帝国少年最明快的记忆。
雍思璟目色略动,眉梢将喜怒藏尽,冷静道:“傅王府的心思,向来不露辞色。
京城再乱,未必轻举妄动。”
屋外冷风咬骨,朱墙影里,夜色更盛。
他起身,踱步至案前,将一封未启的简牍放置烛火下。
纸面微泛硝烟——是宫廷密信:“明日上元,母妃旧部或企图暗通斜门。”
寥寥数字,如刀划心。
冷宫本为流放,实则为试探。
“殿下可要回信?”
小尘踟蹰低语。
雍思璟淡淡一笑,声音微带些寒意:“既然有人盼我死,我偏要他们看见,我未曾屈膝。”
他迅速提笔,写下寥寥数言,以赤朱封蜡,递与小尘。
“将此物送往旧太傅府。
若有回音,务必亲自来报。”
小尘领命,悄然遁去。
室内再度只剩雍思璟独一人。
他静静望着窗外,夜色如铁,寂寥的冷宫仿佛一方囚笼。
但他知,这笼虽深,却终有破局之计。
门前的铁锁毫无征兆地响动一声。
一个修长的身影自阴影中现身,却是夏衣裹体,行止安然。
那是顾瑾瑜,昔日诗书为友、水榭论弈的故人。
只是此刻他的目光,没有往日的温润,多了一层生人勿近的锋芒。
“殿下,禁军巡夜。”
顾瑾瑜压低声音,声音中隐约带着担忧。
“你本不必来。”
雍思璟一语不多,却让顾瑾瑜性命攸关之念溢于言表。
“为友者,怎忍你落如此境地?”
顾瑾瑜深吸一口气,西顾。
“宫门多暗桩,贵妃密探正沿冷宫转悠。
殿下务必三思慎行。”
雍思璟复归平静,反倒轻描淡写:“局势既定,乱流涌动。
今日之辱,于我何妨?
以退为进,或可自保片刻。”
顾瑾瑜咬唇,无计可施,只将一方药囊递与雍思璟,“夜寒深重,宫中难防有人下手。
此囊藏前朝药方,辟毒驱寒,且权作安慰。”
雍思璟并未推辞,只微微颔首,将药囊藏于袖间。
窗外忽有飞雪如翼,扑打在石阶。
宫墙深处隐约传来钟声,仿佛遥远的帝国脉搏。
雍思璟顿觉血脉微热,意志愈发清明。
身在冷宫,依旧能做局布子,只要人心未死、信念未灭,总有一线生机可循。
顾瑾瑜轻声道别,走前留下一句:“上元灯夜,朝堂或有变数。
慎之。”
夜色将他的身影吞没。
雍思璟回头,案上那青釉灯焰幽细,点亮整座肃冷的宫室。
他沉静地坐回榻前,自袖中取下那枚朱色玉佩,贴在掌心,闭目片刻。
冰冷的玉触,仿佛家族荣光流转至指尖。
他的思绪一寸寸收拢,落子成局。
今夜,是他权谋路上的第一步。
冷宫之外,权力的暗潮正蠢蠢欲动,腹心仇敌与故旧友朋,皆可能化作棋枰黑白。
而他,唯有守住本心,于杀局中寻存活之迹。
在这风刀霜雪的帝阙之夜,一切将由此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