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远站在茶肆的屋檐下,看着细密的雨丝在青石板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他本该在京城参加父亲的寿宴,却借口采风逃到了江南。
二十年来,他第一次如此叛逆。
雨帘中,一个纤细的身影匆匆跑来。
女孩穿着粗布衣裳,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布包,发梢已经被雨水打湿。
她跑到屋檐下,与顾明远并肩而立,微微喘息着。
顾明远闻到一股淡淡的茶香。
"这位公子,要买茶吗?"女孩转过头,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庞。
她的眼睛很亮,像是盛满了星光,"这是今春的新茶,我自己炒的。
"顾明远本想拒绝,可对上那双眼睛,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女孩欣喜地打开布包,取出一个青瓷罐。
她的手指修长,却布满了细小的伤痕。
"我叫苏婉。
"她一边泡茶一边说,"公子是京城来的吧?"顾明远挑眉:"你怎么知道?""公子的口音。
"苏婉抿嘴一笑,"而且,只有京城来的公子哥,才会穿这么贵的料子却不知道躲雨。
"顾明远低头看了看自己被雨水打湿的锦袍,哑然失笑。
他接过苏婉递来的茶,茶汤清澈,香气扑鼻。
入口的瞬间,他愣住了。
这茶,竟比他喝过的任何名茶都要好。
"好茶。
"他由衷赞叹。
苏婉的眼睛弯成了月牙:"这是我娘教我的。
她说,茶如人生,要用心去感受。
"雨渐渐小了,远处传来嘈杂的脚步声。
几个地痞模样的人朝茶肆走来,为首的满脸横肉,目光在苏婉身上来回打量。
"小娘子,这个月的保护费该交了吧?"苏婉的脸色瞬间苍白,她下意识往顾明远身后躲了躲。
顾明远放下茶盏,站起身。
他虽然清瘦,但自幼习武,气势逼人。
"这位兄台,"他淡淡道,"光天化日之下,欺负一个弱女子,不太合适吧?"地痞打量着他华贵的衣着,有些犹豫。
但很快,贪婪战胜了理智:"关你什么事?识相的赶紧滚!"话音未落,顾明远已经出手。
他的动作很快,几个地痞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倒在地上哀嚎。
"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们。
"他的声音很冷。
地痞们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苏婉呆呆地看着顾明远,眼中泛起泪光:"谢谢公子。
""叫我明远就好。
"他转身,看见苏婉眼中的泪光,心突然软了一下,"以后他们再来,你就报我的名字。
"雨停了,夕阳穿透云层,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顾明远没有注意到,在不远处的马车里,一双阴鸷的眼睛正注视着这一切。
那是顾家的管家,奉顾母之命,暗中跟随少爷。
顾明远在苏婉家门前站了整整一夜。
晨雾漫过他的锦缎云纹靴,沾湿了腰间那枚和田玉佩。
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江南的春天也会这样冷。
苏婉端着木盆出来打水时,差点撞进他怀里。
少年睫毛上凝着露珠,却笑得像初升的朝阳:"我找到教书的差事了,在城南书院。
""顾公子..."苏婉攥紧木盆边缘,指节发白,"您不该来这种地方。
""叫我明远。
"他忽然握住她冰凉的手,"你看,这是书院给的束脩。
"掌心里躺着几粒碎银,在晨光中泛着温柔的色泽。
苏婉眼眶发烫。
昨夜当铺掌柜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你爹欠的债要是月底还不上,可别怪我们收房子。
"她看着眼前这个锦衣玉食的少爷,突然觉得命运真是荒诞——他掌心的纹路那样干净,而她的命运却布满荆棘。
"城南书院的王山长最重礼数。
"她后退半步,"若知道您住在这种腌臜地方...""我租了书院后巷的屋子。
"顾明远变戏法似的掏出个油纸包,"桂花糖糕,趁热吃。
"甜香在潮湿的空气里漫开,苏婉突然想起,今日原是自己的生辰。
青石板路上响起急促的马蹄声,顾明远下意识将苏婉护在身后。
马车帘隙间闪过半张妆容精致的脸,苏婉认得那个眼神——三日前在茶肆外,就是这个妇人命人砸了她的茶摊。
顾母抚摸着紫檀木匣里的翡翠头面,这是林家送来的聘礼。
窗外的雨敲在琉璃瓦上,让她想起三十年前嫁入顾府那日,也是这样的雨天。
"夫人,少爷在城南书院..."管家欲言又止。
"说。
""和那个卖茶女同吃同住,今日...今日还为她挡了醉汉的酒坛。
"翡翠簪子"咔嗒"一声扣在案几上。
顾母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忽然轻笑出声。
二十年前,她也是这样跪在祠堂,求老太爷成全她和马夫的爱情。
后来马夫成了顾府管家,而她的爱情死在了那个雨夜。
"备车。
"她蘸了点口脂,"该去见见这位苏姑娘了。
"城南小巷里,苏婉正在教顾明远生火。
烟气呛得他直咳嗽,却固执地不肯让她接手。
灶台上的陶罐咕嘟作响,炖着他们从集市捡来的老藕。
"火要空心,人要忠心。
"苏婉用火钳拨开柴堆,火苗突然窜上来,惊得顾明远往后仰倒。
两人笑作一团时,忽然听见珠翠相击的清脆声响。
顾母站在斑驳的木门前,裙摆上的金线凤凰在夕阳下振翅欲飞。
她的目光掠过顾明远沾着煤灰的脸,最终停在苏婉补丁摞补丁的袖口。
"苏姑娘,你可知明远本该今日与林家小姐游湖?"雨夜,顾明远跪在青石板上。
家法藤条抽在背上时,他忽然想起苏婉炒茶的手——那些被铁锅烫出的伤痕,是不是比这更疼?"你可知错?"顾父的声音从祠堂深处传来。
"儿子不知。
"血水顺着衣角滴落,在青砖上绽开暗红的花,"我只知苏婉值得世间最好的一切。
""包括顾家百年基业?"顾母将茶盏重重一放,"林家能给你三艘漕运船,她呢?给你一罐发霉的茶叶?"顾明远抬起头,眼神灼灼如星:"她给了我整个春天。
"远在城南的苏婉忽然惊醒。
她摸到枕畔湿漉漉的一片,才发现是眼泪。
月光透过窗纸洒在桌上的青瓷罐上,那是顾明远送她的松烟墨。
他说要教她写自己的名字,可第一笔还没落下,就被顾家的人带走了。
她颤抖着点燃油灯,就着昏黄的光线研墨。
宣纸铺开的刹那,往事如潮水涌来——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羊皮卷,父亲醉酒时说的醉话:"若不是那场大火,你本该是茶庄大小姐..."笔尖突然顿住。
苏婉看着墨汁在宣纸上晕开,恍然惊觉自己的字迹竟与羊皮卷上的茶谱如此相似。
苏婉在破晓时分敲响了陆氏茶庄的门环。
露水沾湿了她连夜修补的裙裾,怀中的羊皮卷还带着体温。
开门的老师傅在看到茶谱的瞬间,混浊的眼中迸发出精光:"小姐...真的是小姐回来了?"与此同时,顾明远正站在漕运码头的薄雾里。
他褪下锦绣华服,粗布短打被晨露浸得发硬。
昨夜用玉佩换来的三十担茶叶正在装船,船老大叼着烟斗打量他:"公子哥儿吃得了这种苦?""比不上炒茶的手苦。
"顾明远接过纤绳,掌心立刻被磨出血痕。
他想起苏婉手上的灼伤,突然觉得这疼痛如此亲切。
码头上忽然骚动起来。
税吏的灯笼刺破晨雾,林家次子摇着折扇从官轿中走出:"顾少爷这是要做漕帮的狗?"随从踢翻茶筐,上等龙井洒进淤泥。
顾明远抹去脸上的血渍,突然笑了:"林公子可知,新漕运令规定,走私火器者——"他故意拖长语调,如愿看到对方瞬间惨白的脸,"要诛九族?"顾母掀开鎏金熏笼,将苏婉的籍契投入火中。
火舌蹿起的刹那,管家冲进来跪倒在地:"夫人!漕运衙门的人封了林家的船!""与顾家何干?""少爷...少爷在码头当众揭发了林家夹带火铳。
"青瓷盏落地迸裂。
顾母望着跳动的火焰,恍惚看见二十年前的马夫举着火把冲进茶庄。
那年陆家大小姐带着茶谱出逃,而她奉命善后。
原来因果的网,早就织就了所有人的命运。
城南小院里,苏婉正在煮茶。
茶烟袅袅中,嫁妆单子泣不成声:"老爷临终前还在找您母亲..."她抚摸着青瓷罐上残缺的陆家印记,突然听见熟悉的脚步声。
顾明远倚在门框上,衣袖渗着血迹,眼睛却亮得惊人:"我把顾家玉佩赎回来了。
"他摊开掌心,血玉中间嵌着颗珍珠,"不过镶了颗珠子,这样...就像你眼睛的颜色。
"清明祭祖日,顾家祠堂罕见的出现了女子身影。
苏婉一袭天青襦裙,发间别着白玉茶簪。
当她将陆家茶谱供奉在顾氏祖宗牌位前时,族老们突然集体起身。
"陆氏茶艺重现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