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仪馆的空气凝滞而冰冷,混杂着消毒水、花香和一种难以名状的属于死亡本身的气味。
低回的哀乐如同背景噪音,钻进每个人的耳膜,试图将悲伤标准化、流程化。
肖尘站在追悼会大厅的角落,目光穿过稀疏的人群,落在正前方那张巨大的、被白色菊花簇拥着的黑白照片上。
照片里的万森,穿着笔挺的衬衫,嘴角噙着一抹熟悉的、略带拘谨却又自信的微笑。
如今,这笑容被放大,悬挂在花圈与挽联之中,凝固成了永恒,与躺在鲜花环绕的水晶棺椁里那具毫无生气的躯体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肖尘没有走近棺椁。
他无法忍受亲眼目睹好友经过修复后仍难掩坠楼创伤的遗容。
那份官方出具的“高处坠落致多处脏器破裂出血死亡”的鉴定报告,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在他的心上。
他宁愿记忆中的万森,永远是那个鲜活、生动、甚至有些执拗的青年。
大厅里的人群泾渭分明。
一侧是万森老家赶来的亲属们,他的父母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二十岁,被亲戚搀扶着,哭声压抑而破碎,那是失去独子后无法掩饰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悲恸。
另一侧,则是以盛界集团行政经理为首的、规模不小的公司代表。
他们穿着统一的深色职业装,表情管理得体,悲伤显得克制而格式化,更像是完成一项必要的社交礼仪。
一种强烈的疏离感和愤怒在肖尘胸腔里涌动。
在这里,万森的生命被简化成了一场仪式,一个需要被妥善“处理”的突发事件。
公司的代表们,像是来参加一个并不十分熟络的同事的告别式,流程走完,任务便算完成。
追悼会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集团代表上台致悼词,措辞严谨,充满了套话——“万森同志是公司的优秀员工,工作勤恳,能力突出,他的不幸离世是公司的巨大损失,我们深切哀悼,并对其家属表示诚挚慰问,希望家属节哀顺变!”
肖尘听着这些空洞的词语,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巨大损失?
诚挚慰问?
如果真是如此,为何在万森死后不到48小时,公司就派人“协助”清理了他的办公位?
为何在他父母赶到公司询问情况时,得到的只是公关部门统一口径的“深感痛心”和“积极配合调查”的官方回复?
他们急于抹去万森在公司存在的一切痕迹,快得令人心寒。
悼词的最后,提及了万森的死因——“因长期工作压力较大,不幸罹患抑郁症,最终选择以这种方式告别世界,我们倍感意外和痛心!”
“抑郁症”。
这三个字被轻描淡写地抛出,成了解释一切的关键,成了公司撇清责任的完美挡箭牌。
仿佛在说:看,是他自己的心理出了问题,与公司无关。
肖尘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万森或许会疲惫,会焦虑,但绝不可能患上所谓的抑郁症而不留一丝痕迹,更不可能在患病期间还能高效处理宋国明身边那些千头万绪的机密工作。
这根本逻辑不通。
万森是那种即使内心波涛汹涌,表面也会维持绝对平静和掌控感的人。
这种“被抑郁”的说法,是对死者极大的不尊重,更是对真相的粗暴掩盖。
仪式结束,人群开始缓缓移动,向家属做最后的告别。
肖尘没有动,他看着万森的母亲扑在棺椁上,哭得几乎晕厥,那凄厉的哭声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在场每一个尚有良知的人的神经。
他的父亲,那位一辈子老实巴交的中学教师,佝偻着背,不停地向前来吊唁的人鞠躬,眼神空洞得让人心疼。
就在这时,肖尘注意到一个细节。
盛界集团的那位行政经理,在完成仪式性的慰问后,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带着一位助理,快步走到了万森父亲身边,低声而急促地交谈着。
肖尘不动声色地靠近了几步,隐约听到了片段:“万先生,请您理解,万森的遗物,公司方面己经初步整理过了,一些涉及商业机密的文件需要按照规章处理,个人物品我们己经封存好,稍后可以送到府上。”
万森的父亲显然还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只是茫然地点着头,似乎完全没理解对方话语里的含义。
肖尘的心猛地一沉。
这么快就开始处理“遗物”?
还是“初步整理过了”?
什么样的商业机密,需要在这种时候,如此急切地“按照规章处理”?
这更像是在毁灭可能的证据!
他再也无法忍耐,迈步走了过去,挡在了万森父亲和那位经理之间。
他的声音因为压抑着情绪而显得有些沙哑:“经理先生,我是万森的朋友,肖尘。
关于万森的遗物,尤其是他个人电脑、手机、工作笔记这些,我认为在警方调查没有最终结论之前,应该保持原状,由家属或警方保管比较合适。”
行政经理显然没料到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他打量了一下肖尘,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但脸上迅速堆起职业化的歉意:“肖先生是吧?
我理解您的心情。
请放心,公司的处理完全符合程序,也是为了保护万森的隐私和公司的权益。
警方那边我们己经报备过了,他们初步勘查后没有异议。
毕竟,万森是***,这很明确。”
他将“***”两个字咬得很重,像是在强调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
“明确?”
肖尘逼视着他,“有多明确?
仅仅因为他是从公司大楼跳下来的?
遗书呢?
动机呢?
他前一天晚上还和我通过电话,讨论周末的计划,没有任何异常!
你们凭什么断定他就是抑郁***?”
经理的脸色有些难看,语气也强硬了几分:“肖先生,请注意您的言辞。
万森的死,我们都很悲痛。
但事实就是事实,警方有他们的专业判断。
至于遗书”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周围投来的目光,压低声音,“家属己经看过了,内容很私人,不便公开。
但足以说明问题。
我希望您能尊重逝者,不要再节外生枝,给家属带来二次伤害。”
“节外生枝?”
肖尘几乎要冷笑出声。
将追寻真相视为节外生枝?
他看向万森的父亲,“叔叔,万森的遗书,您真的看过了吗?
上面具体写了什么?”
万森的父亲抬起头,浑浊的双眼充满了痛苦和困惑,他张了张嘴,声音微弱:“看……看过了,就几句话,说他累了,对不起我们!
让我们别怪公司。”
几句话?
格式化的道歉?
不怪公司?
肖尘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这完全不符合万森的性格!
万森做事极其缜密,如果他真的深思熟虑后选择离开,留下的绝不可能是这样一份语焉不详、仿佛刻意在引导方向的“遗书”。
这更像是一份被精心设计过的、用于平息事端的工具。
“叔叔,您不觉得这太奇怪了吗?
万森他……”肖尘还想说什么,却被行政经理打断。
“肖先生!”
经理的语气己经带上了明显的不悦,“请您克制!
现在最重要的是让万森安息,让家属平静。
如果您有任何疑问,可以通过合法途径向警方反映,而不是在这里干扰追悼会的秩序。”
说完,他不再给肖尘说话的机会,示意助理扶住万森父亲,几乎是半强制性地将老人带离了肖尘身边,去应对下一波前来慰问的人。
肖尘孤立地站在原地,周围投来的目光复杂,有疑惑,也有不满。
他像是一个闯入和谐哀悼曲中的不和谐音,被无形地排斥在外。
公司的人迅速围绕在家属周围,形成了一道隔绝的屏障。
他明白了,在这里,他得不到任何答案。
官方己经定下了调子——抑郁,***,意外悲剧。
所有人,包括沉浸在悲痛中无力思考的家属,都被引导着接受了这个“事实”。
任何质疑,都会被扣上“不尊重逝者”、“干扰秩序”、“给家属添麻烦”的帽子。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但他心底那股不相信的火焰,却燃烧得更加猛烈。
万森绝不会***。
这背后一定有隐情。
而有人,正在极力掩盖这一切。
追悼会终于在一片压抑的气氛中结束。
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万森的几位至亲还留在灵堂,守着那具即将被推去火化的棺椁。
肖尘没有立刻离开,他走到万森的照片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肖尘在心里默念,“,万森,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就这么糊弄过去。
不管有多难,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还你公道”他转身,大步走出殡仪馆。
外面的天空阴沉,飘着细密的雨丝,打湿了他的肩头。
他拿出手机,找到一个号码,拨了出去。
电话很快接通,那边传来一个清晰、冷静的女声:“肖尘?
追悼会结束了?
你还好吗?”
“林静,”肖尘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异常坚定,“我不好。
而且,我确定万森的死绝对有问题。
我需要你的帮助,专业的帮助。”
电话那头的林静,他多年的好友,一位敏锐而富有正义感的律师,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简洁地回答:“好。
我在事务所等你。
详细说。”
挂断电话,肖尘深吸了一口冰冷中夹着雨水的空气。
追悼会上的种种疑点,像一块块冰冷的石头,垒砌在他心中,筑成了一道必须被推翻的高墙。
公司的急于定性、遗书的可疑简单、遗物被迅速处理、官方说辞的漏洞百出……所有这些,都指向一个方向:万森的死,不是结束,而是一个巨大谜团的开始。
而他现在,要正式踏上揭开这个谜团的征途。
第一步,就是和他最信任的盟友,梳理这些“疑点”。
雨,下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