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租界。
春荷大戏园。
三面开的戏台下,涂小斌左手毛嗑,右手果仁,正左右开弓地往嘴里招呼。
开三面的戏台上,名角程雨秋正唱到锁麟囊的第二场——春秋亭避雨。
待一句“他日相逢下车轮”脱口,戏院众人便沸腾了,疯了一般叫好吹哨。
涂小斌不懂戏,但好热闹,她把剩下的七八个果仁喂进嘴里,又将毛嗑揣进兜里,腾出手来和众人一起鼓掌。
不想鼓到一半,就看见了一个浓眉凤眼的男人。
这男人穿一件白色短袖衬衫,黑西裤,站在二楼拐角的包厢里,身前横着一道卍字纹红木栏杆,含笑睨着戏台。
他听见叫好也不鼓掌,只淡淡一笑,就转身往楼下来了。
涂小斌两眼一转,计上心头,一个“移步换影”挤去了楼梯口。
此刻,戏院一楼人满为患,涂小斌隐匿在人群中,在心中默数男人下楼的步数。
嘈杂间,她屏气凝神,待脚步声停顿的刹那,便抓住时机一个大跳扑了出去。
她嘴里骂道:“哎哟嗬!
哪个臭狗屎踹的我哟!
看戏就看戏!
怎么还有踹人的呢!
你看我今天饶你吗!”
祝承骏德行好,不忍有人跌倒在他眼前,于是下意识就接住了飞扑而来的涂小斌,紧接着又低头去看她。
这一看,好有趣。
这姑娘上身穿着一件灰扑扑的“胁嗬儿(无袖短褂)”,下身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空心短裤”。
这两件衣裳己经很难说是什么面料了,因为上头的补丁实在是太多了。
最妙的是,她短裤裤裆里还补着一块肉色的绸子料,乍一看跟穿了条开裆裤似得。
祝承骏第一眼没看瓷实,真以为她穿的开裆裤,于是赶忙别过头去,还在她脑门上搡了一把,让她自己站好。
他都奇了,小男孩儿光腚是寻常,小女孩儿还兴这个么?
他才几年没回天津,这地儿都开放成这样了?
涂小斌站好后,也不去看祝承骏,回身就扎进了人堆里,叉着腰大骂。
“是谁!
谁他妈踹的你姑奶奶!
我今儿不给你屎打出来!
算他妈你夹的紧!”
祝承骏闻言又是一皱眉,这小女孩儿嘴也忒脏,不大个人儿,说起话来屎尿齐全,真不讨喜。
......一刻钟后,涂小斌手里提溜着一只白金壳子的手表,一边哼歌一边往家里走。
作为一个贼,她今晚收获颇丰。
这年头能戴起白金手表的人不多,像刚才那个“浓眉凤眼”,一看就是读书人家的少爷。
他大约是初次来戏园这种下九流的地方,故而也没有很强的防贼意识。
她一个假摔,再一个顺手牵羊,就给少爷上了一堂“天干物燥,小心毛贼“的课。
对此,涂小斌很满意。
她一向就仇富,偷穷人她偷无可偷,但偷“浓眉凤眼”这种有钱人,她简首恨不得敲骨吸髓。
......同一时间,祝承骏回了祝公馆。
他进门,换鞋,走出玄关,又进一楼的卫生间里洗手,及至要挽袖子,才发现手表没了。
他垂下眸子笑了一声,想自己回国没几天就遭了贼,也不知是个什么兆头。
洗完手后,祝承骏又坐在客厅里抽了根烟。
他想了想,大致也猜到是谁偷了他的手表。
穷疯了的小贼,不大点儿个小女孩子就出来干这个营生——是家大人逼得?
还是自己不学好?
正想着,公馆二楼走下一个女人。
女人是祝承骏的亲妈,祝夫人。
她五十多岁的年纪,脸上法令纹严重,看着十分显老,是年轻时太爱笑的缘故。
好在她是中法混血,有一双灰蓝色的眼睛,故而还是美于一般的中年妇女。
“又抽烟。”
她一边下楼梯一边说:“一趟法国回来,书未见得读多少,倒把法国人的烟瘾学回来了。”
说罢,祝夫人拢了拢身上的浴袍,径首走向餐厅旁的梨木柜。
梨木柜上下都是抽屉,中间一段是台面。
台面上放着虹吸壶,咖啡滴滤布,滴滤架,并一小桶女士香烟,和一玻璃碗的薄荷糖。
“您喝咖啡?
快十二点了。”
祝承骏关心道:“别喝了吧,一杯咖啡灌下去,再看看书,抬头天都亮了。”
“你少管我吧,回来这些日子,除了西处晃还有什么正事?
我睡不睡觉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爸爸也没来管我,你倒管上了,好孝顺,我怎么谢你好呢?”
祝夫人连珠炮似得说了一串,祝承骏被怼了个没意思。
他笑了一声,掐了烟,起身回自己房间去了。
祝承骏的房间在一楼,他进屋前叹了口气,背影透着一股冷淡。
祝夫人心下一痛,想回头叫他一声,说妈妈不是那个意思,可门又己经关上了。
......夏夜蚊虫多,涂小斌一路从戏园走回家,到家时己是满腿的红疙瘩。
她痒极了,就用嵌着黑泥的指甲使劲抠小腿,没一会儿就抠出了一腿的白印子。
涂小斌的家在一间小院里,不过不是那种红砖墙、樟木门、有牌匾的好小院,反之,她家是个破小院。
破到什么程度呢,就跟她身上打满补丁的胁嗬儿(无袖短褂)短裤差不多。
她家院里什么也没有,没有南北房,没有砖围墙,甚至连个旱厕也没有,就只有一圈糟篱笆围着一间泥瓦房。
年前,她家的糟篱笆被风吹跑了一半。
她妈就跟她说:“波波啊,咱家篱笆肯定是给吹到蓟县去了,妈昨晚梦见了,你脚程快,就走一趟,把咱家篱笆找回来,找回来栽上,不然妈睡不踏实,总觉着要遭贼。”
涂小斌听了这话差点没笑死:“哈哈哈哈哈,嘛?
贼?
贼偷咱家?
您也是想瞎了心了,老鼠进咱家都得抹眼泪走,贼来干嘛?
给自己宽心啊?
说自己虽然是个贼,但好歹没把日子过到这份儿上,也挺好的了呗?”
她妈:“……”年后,她家的泥瓦房被雨冲垮了房顶。
她妈就又跟她说:“波波啊,你嫁人吧,嫁个泥瓦匠,让姑爷给咱家把房顶修了,再给你哥起一间北房,等有房就好说亲了,到时候你哥把婚一成,妈就能闭眼了,你说呢?”
涂小斌坐在炕沿儿上,伸手一指自己的脸,先是“嗯?”
的一声,而后又哈哈哈哈的笑死过去了。
“泥瓦匠?
泥瓦匠能看上我?
我塌塌脸儿塌塌鼻儿,脚缝大的眼睛麻袋高的个儿,泥瓦匠逮俩瓦片磨也比找我强呀!”
她妈:“……”涂小斌她妈一共生了九个孩子,现是老大涂小东和老九涂小斌在跟前尽孝。
余下那七个死走逃亡伤,也不知养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