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雾是遗忘岛永恒的主题。
它像一头慵懒而贪婪的巨兽,终年盘踞在这片与世隔绝的礁石上,吞噬着色彩、声音,以及记忆。
阿尘是岛上唯一的居民,也是灯塔的守护者。
他的生活被精准地切割成无数个重复的循环。
清晨六点,被塔顶风标的吱呀声唤醒;六点半,检查灯塔的黄铜机械,用浸了鲸油的软布擦拭每一个齿轮;七点,吃掉两片干硬的黑麦面包。
然后,他会爬上螺旋阶梯,来到塔顶的巨大棱镜前,用一整个上午的时间,将那水晶般的镜面擦拭得一尘不染。
这是他的仪式,也是他的战争。
岛上的老人们(那些在他到来之前就己化为海边墓碑的名字)说,灯塔的光是唯一能刺穿“遗忘之海”的利刃,光芒所及之处,记忆方能幸存。
对阿尘而言,他需要守护的记忆只有一个。
那是一个阳光和煦的下午,天空是洗净的蓝色,草地上有青草的芬芳。
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笑着将一只蝴蝶风筝的线轴塞进他手里。
她的笑声像一串清脆的风铃,风筝的线在他指尖微微震颤,带着一股向上的、自由的力道。
这个画面,是他存在的全部意义。
它像一块完美的琥珀,包裹着他所有关于温暖和美好的认知。
每当海雾试图渗入他的脑海,带来一片虚无的灰白时,他便会用力回想那风筝的颜色,那女孩眼里的光。
今天,雾气格外浓重。
咸湿的空气仿佛有了实体,黏附在皮肤上,冰冷刺骨。
灯塔的机械发出比往常更沉重的呻吟,仿佛在与无形的压力对抗。
就在阿尘完成午间的例行检查,准备回到塔底的小屋时,一个突兀的黑点出现在了灰白色的海与雾的交界处。
那是一艘小小的、线条奇特的单桅船,船帆是深邃的靛蓝色,在这一片单调的色谱中显得格格不入。
它没有被浓雾吞噬,反而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坚定地划破雾气,朝着遗忘岛而来。
阿尘的心脏猛地一缩。
二十年来,他从未见过任何访客。
这座岛屿,是被世界遗忘的角落,也是遗忘世界的角落。
他站在塔顶的露台上,双手紧紧握住冰冷的栏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看着那艘船越来越近,首到能看清甲板上站着一个纤瘦的人影。
船在离岸边几十米的地方抛了锚。
片刻后,那人影放下一艘小筏,独自划向布满黑色礁石的浅滩。
阿尘这才看清,来者是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件深色的防风外套,动作利落而平稳,仿佛脚下的不是颠簸的小筏,而是坚实的土地。
阿尘没有下去迎接。
他的职责是守护灯塔,不是招待来客。
警惕,是他对抗遗忘的第一道防线。
女人将小筏拖上沙滩,抬头望向高耸的灯塔,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阿尘的身影。
她没有呼喊,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在等待一个许可。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对阿尘固若金汤的世界的一次入侵。
僵持了不知多久,或许十分钟,或许一个小时。
在遗忘岛,时间是模糊的。
最终,阿尘还是沿着螺旋阶梯走了下去。
他不能让她就这么待在外面,雾气会偷走她的东西。
石门发出沉重的摩擦声,阿尘站在门后,只打开一道能容纳他半个身子的缝隙。
他打量着眼前的女人。
她很年轻,面容清冷,一双眼睛像深海,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藏着无尽的秘密。
她的头发被海风吹得有些凌乱,几缕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
“你是谁?”
阿尘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生锈的齿轮在转动。
“我叫泠,”女人开口,声音清澈,与她的名字一样,“我来找一样东西。”
“岛上什么都没有,”阿尘立刻回绝,语气生硬,“只有石头和雾。”
泠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望向灯塔内部幽深的黑暗。
“还有这座灯塔,”她轻声说,“它在守护着什么,对吗?”
阿尘的身体瞬间绷紧了。
“这与你无关。
天黑前离开,这里的雾会吞噬一切。”
“包括记忆吗?”
泠的问题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他最敏感的神经。
他没有回答,只是眼神变得更加警惕。
泠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敌意,她从外套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用油布包裹的东西,递了过来。
“我没有恶意。
我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阿尘迟疑地接过,油布有些潮湿。
他一层层解开,里面是一个小巧的、己经氧化发黑的银质铃铛。
铃铛的样式很古朴,上面刻着细密的、几乎无法辨认的花纹。
“你见过它吗?”
泠问。
阿尘盯着铃铛,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他闭上眼,脑海中那幅完美的画面再次浮现——女孩、风筝、草地……他努力地在画面里寻找,寻找这个铃铛的踪迹。
没有,记忆的琥珀里,没有这个铃铛。
“没有。”
他冷冷地回答,将铃铛递回去。
泠却没有接。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
“是吗?
那你再仔细听听。”
她伸出手指,轻轻拨动了一下那个小铃铛。
“叮铃——”一声微弱却异常清脆的响声,穿透了海浪与风的呼啸,钻进了阿尘的耳朵。
那一瞬间,阿尘感觉整个世界都凝固了。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紧接着,那块被他视若珍宝的记忆琥珀,那幅关于女孩与风筝的完美画面,猛然剧烈地晃动起来。
画面中,女孩的笑声不再是风铃,而是这声清脆的铃铛响。
那只蝴蝶风筝的尾巴上,似乎也隐约系着这么一个东西,在风中摇曳……不!
不对!
阿尘猛地睁开眼,额头上渗出冷汗。
他的记忆里从来没有铃铛!
这是错觉,是这个女人和这片该死的雾在蛊惑他!
“你到底是谁?”
他低吼着,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
泠收回铃铛,平静地回答:“我是一个……来取回自己故事的人。”
她的话语像一句谜语,盘旋在潮湿的空气中。
灯塔的光束在此刻恰好扫过,惨白的光照亮了她清冷的脸庞,也照进了阿尘那座开始出现裂痕的、固若金汤的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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