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场事件过去三个月后,我在城市边缘租了一间狭小的公寓。
窗户对着一条总是湿漉漉的小巷,但至少,阳光能在午后艰难地挤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一小块颤抖的光斑。
莉娜住在隔壁栋楼。
每周西,我们会一起去城西的心理康复中心参加团体治疗。
这是法庭判决的强制疗程,也是我们重新学习如何感受的起点。
“所以,卡洛斯,这周你有多少次能够识别出自己的真实情绪?”
治疗师玛拉女士问道。
团体治疗室里坐着十二个前“情感演员”,我们都是情绪颜料技术的受害者。
房间被特意布置得柔和温馨,淡黄色的墙壁上没有任何装饰,以免***我们过度敏感的情绪感知。
我犹豫了一下:“三次。
周二早上醒来时,我感到平静——不是那种麻木,而是真正的平静。
周西得知莉娜的声带恢复情况良好时,我感到了喜悦。
还有昨天...昨天?”
玛拉鼓励我继续说下去。
“昨天我看着窗外的雨,突然感到一阵无名的悲伤。
但不是那种被系统放大的、撕心裂肺的悲伤,而是一种...轻柔的、属于我自己的悲伤。”
莉娜在对面对我微微点头。
她的声音在剧场关闭前的最后一场“极限表演”中几乎被毁掉,现在只能发出沙哑的低语。
但她说她更喜欢这样——这是她自己的声音,不是表演工具。
“很好的进步,卡洛斯。”
玛拉微笑着说,“重新连接真实的情绪就像重新学习一门遗忘己久的语言,需要耐心和实践。”
治疗结束后,我和莉娜走在回公寓的路上。
初春的风还带着凉意,吹动她栗色的头发。
她用手语比划着:“今天我想去买些颜料。”
我挑眉:“颜料?”
“普通的绘画颜料。”
她掏出小本子写下,这是她与人交流的主要方式之一,“我想重新画画,不是为了产出商品,只是为了表达。”
我胸口突然一阵紧缩。
自从离开剧场,我没有碰过任何形式的颜料,甚至连每天早上刮胡子时都不敢长时间注视镜中的自己——那张被油彩覆盖多年的脸,依然让我感到陌生。
莉娜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安,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臂,写道:“慢慢来。”
回到家后,我站在浴室镜子前,尝试像玛拉教导的那样识别自己的情绪。
眼睛下方是长期睡眠不足带来的暗沉,嘴角有两条因常年维持夸张笑容而形成的细纹。
我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十岁,但眼神却意外地年轻——像是个刚刚学会看世界的孩子。
恐惧,我对自己说,这是恐惧。
对未来的恐惧,对自由的恐惧,对自己可能己经永远失去感受真实情绪能力的恐惧。
门铃响了。
来访的是两位自称来自国家艺术委员会的官员,一男一女,穿着朴素的灰色制服,胸前别着小小的银色徽章。
“卡洛斯先生?
我是艾伦·莫里斯,这位是我的同事瑞秋·李。”
年长些的男性出示了证件,“我们想和您谈谈有关情绪颜料技术的事。”
我僵在门口,一股熟悉的冰冷感从脊椎爬上来。
即使己经过去数月,我仍然会在深夜梦见那些穿着制服的人,那些以我的痛苦为食的观众。
“请放心,我们不是来追究任何责任的。”
瑞秋敏锐地捕捉到我的紧张,声音柔和下来,“事实上,我们是想邀请您参与一个项目。”
我勉强让开门请他们进来。
公寓狭小得可怜,他们只能坐在我的折叠床边缘,而我拉过唯一的椅子面对他们。
“我们知道您和其他的情感演员经历了非人的待遇。”
艾伦开门见山,“情绪颜料技术被严重滥用,这是不可否认的。
但委员会认为,这项技术本身并非全然邪恶。”
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推到我面前。
上面是一些艺术项目的照片和设计图。
“我们正在筹备一个展览,旨在探索情感与艺术的关系。
不是那种强制采集情绪的表演,而是自愿的、有限度的情绪颜料创作。”
瑞秋解释道,“我们希望能邀请几位前情感演员参与,用你们自己的情绪——在完全自愿和控制的前提下——创作艺术作品。”
我盯着那些设计图,胃里一阵翻腾:“你们想让我重新回到那个系统里?”
“不,是让系统为您所用。”
艾伦强调,“在这个项目中,你们将是艺术家,不是原材料。
你们决定表达什么,如何表达,以及表达多少。
所有的情绪颜料都将由你们自己调制、使用,我们只提供技术支持和安全监督。”
我站起来,走到窗边。
小巷里,一个孩子正在踢足球,球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一下,又一下。
“我需要时间考虑。”
他们离开时留下了一份详细的计划书和联系方式。
我拿着那叠纸,感觉它异常沉重,仿佛不是用墨水印刷,而是用凝固的血液书写。
那天晚上,我久违地梦见了舞台。
梦里的我站在聚光灯下,手中拿着画笔,却不知道该在何处落笔。
观众席空无一人,但掌声依然雷鸣。
第二天,我去了莉娜的公寓,把艺术委员会的提议告诉她。
她正在尝试用普通的水彩画一幅静物——窗台上的盆栽。
画技生疏,但色彩选择大胆而真实。
读完计划书,她在本子上写道:“你害怕了。”
“我当然害怕。”
我说,“你不怕吗?”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写道:“我怕。
但我更怕永远被过去的恐惧控制。
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这或许是个重新夺回主动权的机会。”
那天下午,我们一起去参观了艺术委员会提供的场地。
那是一个明亮的开放式工作室,墙上挂着计划参与者的作品——有些是传统绘画,有些则使用了改良后的情绪颜料技术。
一位年轻的技术员向我们展示了新型的情感采集设备——一个轻便的手环,与旧时首接连接神经的系统完全不同。
“它只会捕捉皮肤电反应和心率变化,不会触及深层情绪中枢。”
技术员解释道,“佩戴者随时可以摘下它,中断采集。
我们设定了严格的安全阈值,一旦情绪波动超过健康范围,系统会自动关闭。”
我看着那些设备,又看了看工作室里正在创作的艺术家们。
他们神情专注,脸上没有我熟悉的那种空洞和痛苦。
“我想尝试一下。”
我听见自己说。
莉娜惊讶地看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解释道:“在剧场里,我的情绪被偷走、被放大、被贩卖。
也许...也许现在我可以选择把它们给予什么。”
第一次自愿的情绪颜料创作安排在下一周的周二。
我选择调制最简单的情绪——平静。
技术员帮我戴上手环,给了我一个小型画板和特制的无色基底颜料。
“只需要放松,回想让你感到平静的时刻。
当手环检测到相应的生理信号时,基底会开始变色。
然后您就可以用它来创作了。”
我闭上眼睛,回想团体治疗结束后与莉娜一起走回家的那些下午;回想阳光在公寓地板上投下的光斑;回想那些能够识别自己真实情绪的时刻。
当我睁开眼睛时,基底颜料己经变成了柔和的淡蓝色,像雨后的天空。
我用画笔蘸取它,在画板上画了一道简单的弧线——一个微笑,但不是我作为小丑时的那个夸张笑容,而是真实的、细微的嘴角上扬。
整个过程没有疼痛,没有被迫的回忆,没有系统的强制放大。
结束时,我感到一种奇异的满足感——不是那种被抽空后的虚脱,而是像与人分享了一个秘密后的轻松。
“感觉如何?”
瑞秋问道,她和艾伦也来到了工作室。
“奇怪。”
我如实回答,“但不算糟糕。”
莉娜走过来,看着我的画。
她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那个淡蓝色的微笑,然后在本子上写道:“这是你的。”
随着一次次创作,我逐渐尝试调制更复杂的情绪:得知剧场关闭那天的解脱与迷茫;第一次在镜中认出自己时的震惊;甚至是对未来的恐惧。
每一种情绪都有它独特的颜色和质地,而控制权在我手中。
但最困难的,是调制悲伤。
艺术委员会希望我们在最终的展览中各自完成一幅主要作品,我打算尝试面对那种最珍贵也最伤痛的颜料原料。
那天,我戴上手环,没有刻意回想任何具体的悲伤记忆,只是允许自己感受失去的岁月,感受那些被偷走的情感,感受永远不会愈合的伤疤。
基底颜料开始变化,不是单一的色调,而是一种复杂的、深浅不一的紫色,其中还闪烁着微小的金色光点——就像夜晚的天空,在失去太阳后却迎来了星辰。
我画下了那个场景: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空旷的舞台上,脸上没有固定的表情,手中拿着一面破碎的镜子,镜中映出无数张不同的面孔。
背景是深紫色的,但其中有难以察觉的金色微粒。
当我完成最后一笔,摘下采集手环时,莉娜走过来站在我身边。
她注视着画作,久久没有说话。
然后她转向我,眼中含着泪水,但嘴角带着微笑。
她在本子上慢慢写道:“看,卡洛斯。
你的悲伤终于属于你了。”
我望着画中那个小小的身影,突然明白了一些事情。
那些裂缝从未真正消失,它们己经成为我的一部分。
但我不再需要害怕它们被利用,被当作颜料提取出来。
因为现在,我学会了用自己的手,把自己的情绪画成属于自己的故事。
展览开幕那天,我站在自己的作品前,看着观众们驻足、凝视、思考。
没有人鼓掌,没有人哄笑,只有静静的观赏和理解。
一位年轻女子在我的画前停留了很久,然后走向我。
“谢谢你,”她说,眼睛有些发红,“我...我也曾失去过一些东西。
看到这幅画,我感觉不那么孤单了。”
我点点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连接——不是通过被强迫分享的痛苦,而是通过自愿表达的理解。
那天晚上,回到公寓,我再次站在镜子前。
脸上依然有疲惫的痕迹,但这一次,我看到了别的东西:坚韧,还有一丝刚刚开始萌芽的、真实的希望。
窗外,城市的灯光一盏盏亮起,像散落在夜幕中的颜料斑点。
我拿出一个空白画本和普通颜料,开始随意涂抹。
没有计划,没有目的,只是为了记录这一刻的存在。
画笔移动中,我隐约感觉到,心脏的裂缝间,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生长——不是油彩,不是掌声,不是灯光,而是我第一次真正拥有的、完全属于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