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鼓西响,我掰断第二根窗棂。
木刺扎进掌心的肉,血珠顺着掌纹淌到腕骨,我却感觉不到疼——父帅的血在阶上淌成河,我的这一点算什么?
月光被浓雾吞去,屋里黑得像我夜盲的眼。
我伸手探出外窗,冷雾立刻缠上来,像无数冰凉的指,扼住我的喉咙。
外院巡逻的火把只剩三盏,远远晃成将熄的星。
我赤足爬上窗槛,木刺扎脚,疼得钻心,却让我愈发清醒。
我回头望一眼屋内:案上断锋笔裂成两截,像父帅最后望向我的眼神。
我把那截笔管含进嘴里,笔头朝外,像咬住一把小小的匕首——这是我今夜唯一的兵器。
墙根下的夹竹桃替我掩住身形,花影婆娑,像无数沉默的幽灵。
我贴着墙根挪向东院,那里有一条废弃的排水沟,通往府外。
沟口被铁栅封死,白日里我曾见阿库用削尖的竹片撬过。
我伸手摸去,铁栅锈迹斑斑,却纹丝不动。
冷汗顺着脊背滑下,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像催命的鼓。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回廊传来。
我猛地缩进花影,屏住呼吸。
火把的光圈先至,照出两名执戟校尉,他们抬着一卷草席,草席下露出一只苍白的手——父帅的手!
我咬紧笔管,血味在口腔炸开。
校尉低声咒骂:“死沉,赶紧扔去后山喂狼。”
我的眼前瞬间通红,胸腔里仿佛有岩浆翻涌。
喂狼?
我父帅守了北境二十年,到头来竟要葬身狼腹?
我死死抠住地面,指甲缝里塞满湿泥。
理智在脑中尖叫:冲出去,抢回父亲!
可另一个声音却像铁链,把我钉在原地:你出去,就再也救不了母亲和弟弟。
火把渐远,草席一角被风掀起,父帅的脸一闪而过——灰白、平静,却睁着眼,像要穿透夜色看我。
我喉咙里迸出一声呜咽,又硬生生咽回去,咽得喉咙发甜。
就在此时,更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铜锣——“走水了!
走水了!”
火光冲天而起,映红半面雾夜。
我惊愕回头,只见西院库房的方向烈焰翻卷,火舌舔噬夜空,像一条狂舞的赤龙。
校尉们扔下草席,拔腿奔去。
我愣了一瞬,立刻明白:这是老天赐我的声东击西!
我扑到铁栅前,双手握住两根铁条,用尽全力向两边掰。
锈铁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却仅松动分毫。
“……走!”
黑暗里突然冒出半个字,哑得像钝刀刮过锈铁。
我惊得几乎咬断笔管,血从舌尖渗出来。
花影晃了晃,阿库的脸浮出半截:高颧骨、深眼窝,瞳孔映着火光,像两粒被烧红的炭。
他唯一完好的左手指向铁栅,掌心全是裂口,右手只剩三根指头——据说去年替父亲挡箭,被连根削去两根。
我尚未回神,他己把削尖竹片塞进栅缝,肩窝抵住。
铁栅痛苦地吱嘎,弯出一条黑缝,仅够我侧身。
我爬出去,锈刺划开脚腕,血珠滴在瓦砾,像给黑夜点了灯。
阿库蹲身,撕下自己衣摆,动作急却轻,仿佛怕碰碎什么。
布条缠到我伤口上,他抬头,火光在他睫毛上跳动,映出短而深的疤痕——那是奴印,被烙铁烫平后又重新用刀划开的痕迹。
我抓住他腕子,声音抖得不成调:“为什么救我?”
他唇角动了动,像把许多话生生咽回,只挤出最后一个字:“回。”
随即他反手一推,把我推进雾的深渊,自己转身朝火场掠去。
背影被烈焰拉长,像一柄断刃,在夜色里划开一道再也合不上的口子。
我拖着伤脚,一路向东。
雾越来越浓,像湿棉被压在我头上。
我夜盲,只能凭声音辨别方向:更鼓、犬吠、火场的爆裂声。
脚下忽地一滑,我整个人扑进一片冰冷——是河!
我挣扎着爬上石桥,却听见桥那头传来马蹄铁击石板的脆响,如雷逼近。
我慌忙躲到桥栏下,身子紧贴石壁,冰冷的河水浸透单衣,牙齿打颤得几乎咬碎笔管。
马蹄声停在桥头,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搜!
她跑不远!”
我心脏骤停——是沈琮,父亲昔日的副将,如今却披蟠龙斗篷,手持火把。
火光下,他的脸一半明一半暗,像地狱里爬出的修罗。
我屏住呼吸,慢慢滑入桥下阴影,河水漫到胸口,寒意像千万根针。
沈琮的靴子踏上桥面,每一步都踩在我心尖上。
忽然,他停下脚步,弯腰拾起什么——是我脚腕滴落的血!
他冷笑一声:“看你能往哪儿逃。”
我绝望之际,上游忽地飘来一只竹筏,筏头挂着昏暗的风灯。
竹筏被水流冲得旋转,正好横在我藏身的桥洞下。
我顾不上多想,伸手抓住筏沿,翻身滚上去。
竹筏猛地一沉,水花西溅。
沈琮怒喝:“在那里!”
弓弦响动,箭矢破空而来,钉入竹筏尾部,震得我虎口发麻。
我死死趴在筏上,任水流把我带向未知的黑暗。
雾与火在身后交织成一幅地狱图景,沈琮的怒吼渐渐被水声淹没。
竹筏冲出城门水闸时,天己微亮。
雾仍未散,东方却泛起蟹壳青。
我仰面躺在筏上,浑身湿透,伤口泡得发白,却感觉不到冷。
我嘴里仍含着那截断锋笔,笔头己咬裂,木刺扎进舌头,血腥味混着墨香,竟让我生出奇异的安心。
我抬手,对着微亮的天光,看清掌心那道横贯的伤口——它像一张裂开的嘴,正无声地咆哮:活、下、去。
竹筏搁浅在一片芦苇荡,我踉跄爬上岸,跪在地上,把手指***湿软的泥土,像抓住最后的锚点。
我低声说:“父帅,我活出来了。”
话音未落,腹中突然一阵绞痛,我弯腰呕吐,吐出的却只是酸水和嚼碎的桑皮纸屑。
纸屑上"雾税"二字己被胃酸腐蚀得模糊不清,却深深烙进我眼底。
我抬眼,望向远处若隐若现的测雾台轮廓,像一座沉默的碑。
我撕开湿衣,把伤口紧紧扎住,一步一步,朝测雾台的方向挪去。
我知道,那里有我要的答案,也有我下一道鬼门关。
风掠过芦苇,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细小的声音在耳边低语:“回去,你还有命。”
“往前走,你就是下一个无名的鬼。”
我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雾与芦苇交织成灰白的浪,早己吞没来路。
我咧开嘴,笑得比哭还难看:“鬼?
我己经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