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晨雾如纱,笼罩着青石镇和那条静谧的沁河。
磨坊里,林默一夜未眠,但他非但不觉疲惫,反而精神异常清明。
他盘坐在冰冷的石地上,双目紧闭,呼吸悠长,学着老掌柜的样子,试图去“听”那座璇玑磨盘的呼吸。
一夜的***,让他与磨盘之间那丝若有若无的联系,变得更加清晰。
他仿佛能感觉到,磨盘内部,有无数条细微的能量流,如同人体的经脉,按照某种固定的规律缓缓流淌。
这股能量,沉重、古老,带着星辰的寂寥与大地的厚重。
“醒了?”
老掌柜的声音传来,他不知何时己经起身,手里端着两只粗瓷碗,碗里是热气腾腾的稀粥和一碟咸菜。
“掌柜的。”
林默睁开眼,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西肢。
他发现自己的五感似乎比以往敏锐了许多,能清晰地听到远处街上传来的第一声鸡鸣,闻到空气中水汽和泥土混合的清新味道。
“吃吧。
执掌璇玑,耗费的不仅是力气,更是心神。
心神枯竭,人便如无根之萍。”
老掌柜将一碗粥递给他。
两人默默地吃着早饭,磨坊里只有喝粥的呼噜声。
吃完后,老掌柜没有像往常一样让林默去推磨,而是领着他,走到了磨盘的正中央。
“璇玑磨盘的运转,并非只有一种轨迹。”
老掌柜伸出手指,在空气中虚划,“你之前看我推磨,那千变万化的轨迹,并非随心所欲,而是对应着不同的‘星歌’。”
“星歌?”
林默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嗯。
每一套轨迹,都对应着一种特定的韵律和力量,我称之为‘星歌’。
最基础的,是你每日练习的那种,看似简单的正圆,实为‘安’字诀。
它的作用是抚慰,让河底的东西沉睡,是维持日常镇压的根本。”
老掌柜的表情严肃起来:“但‘安’字诀只能维持,无法加固。
当河底的东西开始躁动,就需要更强的星歌来镇压。
比如,轨迹内外交错,形如绳结的‘固’字诀;又或者,轨迹急速收缩,爆发出净化之力的‘净’字诀。
你父亲……当年最擅长的,便是威力最强,也最耗心神的‘诛’字诀。”
林默的心猛地一揪。
诛字诀,听名字便知其凶险。
父亲,就是在使用这一招时,耗尽了生命吗?
“今日,我教你‘安’字诀的真意。”
老掌柜没有给他太多感伤的时间,“你以为只是画一个圆吗?
错。
你要用你的意念,去感受磨盘的‘势’,顺势而为,将你的心神之力,均匀地、温柔地,覆盖在整套轨迹之上,如同给一个沉睡的婴儿,盖上一张温暖的毯子。”
他示意林默站到推杆前。
“闭上眼,不要用眼睛去看,不要用蛮力去推。
把你眉心的‘人契’感应激发出来,去聆听磨盘的‘星歌’。
当它开始低唱时,顺着它的歌声,推动它。”
林默深吸一口气,按照掌柜的指示,闭上了眼睛。
他将全部心神沉入眉心,那枚无形的“人契”印记,再次散发出温热的感觉。
这一次,他不再像昨晚那样去主动连接,而是静静地聆听。
起初,周围一片寂静。
但渐渐的,他听到了。
那不是声音,而是一种韵律,一种从磨盘深处传来的、极其古老而平缓的震动。
嗡……嗡……如同宇宙诞生之初的低语。
这便是“安”字诀的星歌。
林默的心神,不自觉地跟随着这股韵律开始起伏。
他的手,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引导着,轻轻搭在了磨杆上。
他开始推动。
这一次,他没有用丝毫力气。
他感觉自己推的不是千斤石磨,而是一叶漂浮在水面上的小舟。
磨盘顺滑地转动起来,发出“吱呀——”的轻响,那声音不再干涩,而是带着一种安详的、催人入眠的魔力。
“对……就是这样……”老掌柜的声音带着一丝赞许,“稳住心神,不要有杂念。
你不是在用力,你是在共鸣。”
林末完全沉浸在这种奇妙的感觉中。
他的意念与磨盘的韵律合二为一,他能清晰地“看”到,一股平和的能量,随着磨盘的转动,如水波般扩散开来,透过地面,渗入地下,流向那条奔流不息的沁河。
这感觉太美妙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控感,让林默有些飘飘然。
他觉得自己仿佛无所不能。
就在这时,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既然“安”字诀如此简单,那更强的“固”字诀呢?
他想起了昨晚在意识中看到的、那枚“地契”上复杂交错的星图。
那应该就是“固”字诀的轨迹吧?
如果我能……仅仅是一个念头的偏差,他与磨盘之间那完美的共鸣,瞬间出现了一丝裂痕。
“嗡!”
磨盘的转动猛地一滞,那安详的“星歌”被打断,变成了一声刺耳的尖啸!
“不好!”
老掌柜脸色大变。
林默也惊醒过来,想要重新稳住心神,却为时己晚。
他感觉磨杆上传来一股巨大的、狂暴的抗拒之力,仿佛那沉睡的巨人被他一脚踩醒,正在愤怒地挣扎。
“噗——”他胸口一闷,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身体被震得倒飞出去,重重地撞在墙上。
然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就在磨盘失控的瞬间,磨坊内的空气温度骤然下降,仿佛一瞬间从初夏跌入了寒冬。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杂着腐烂水草和淤泥的腥臭味,凭空出现,浓郁得令人作呕。
角落里用来清洗磨盘的水缸里,清澈的河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一片漆黑,如同墨汁,还咕嘟咕嘟地冒着冰冷的气泡。
更让林默毛骨悚然的是,他感觉到了一股……视线。
那不是来自任何方向,而是来自西面八方,来自虚空,来自那缸变黑的河水,来自脚下湿冷的地面。
一道冰冷、怨毒、充满了无尽饥饿感的意识,穿透了磨坊的墙壁,穿透了时空的阻隔,牢牢地锁定了他。
河底的凝视!
林默的灵魂都在战栗。
他仿佛看到了一条漆黑的大河,河底躺着一个无法名状的巨大阴影。
那阴影没有眼睛,但它身上每一个部分,都在“看”着自己。
那是一种纯粹恶意的***体,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对生命的诅咒。
“孽障,安敢放肆!”
一声雷霆般的怒喝响起。
老掌柜不知何时己经冲到了磨盘前,他那瘦削的身体里爆发出与外形完全不符的力量。
他双手死死抓住磨杆,双脚如同钉子般钉在地上,全身的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噼啪”声。
“起!”
他用尽全力,强行将失控的磨盘,重新推入正确的“安”字诀轨道。
“吱呀——呀——”磨盘发出痛苦的***,仿佛两股巨大的力量在它体内冲撞。
磨盘表面的星斑疯狂闪烁,迸发出璀璨的银光。
那光芒带着一种神圣、威严的气息,如同太阳,瞬间驱散了磨坊内的阴寒。
那股恶毒的腥臭味飞速退去,水缸里的黑水也重新变得清澈。
那道来自河底的凝视,在银光的照耀下,不甘地、缓缓地退回了深渊。
“噗通。”
当一切恢复平静,老掌柜也耗尽了力气,一***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林默挣扎着爬起来,跑到他身边,脸上写满了恐惧和愧疚。
“掌柜的,我……我……别说话。”
老掌柜摆了摆手,调息了许久,才缓过劲来。
他看着林默,眼神前所未有的严厉,“现在,你明白了吗?
你面对的,是什么东西?”
林默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那东西,我称之为‘沉渊’。”
老掌柜的声音嘶哑,“它没有实体,是这条沁河千百年来沉淀下来的所有怨念、不甘、绝望汇聚而成的邪物。
它憎恨一切活物,唯一的本能就是吞噬和污染。
璇玑磨盘镇压的,就是它。”
他指着林默,一字一顿地说道:“刚才,你因为一丝杂念,导致‘安’字诀失控,镇压之力出现了一瞬间的空隙。
就这一瞬间,‘沉渊’就感应到了你。
它记住了你的气息,一个新的、鲜活的‘执契人’的气息。
从现在起,它会时时刻刻地盯着你,等待你下一次犯错。”
林默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知道,自己犯下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
“记住,林默。”
老掌柜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目光灼灼,“在你能将‘安’字诀运转得如同呼吸一般自然之前,绝不许再动任何其他的念头。
你的每一次练习,都不再是练习,而是战斗。
一场你输不起的战斗。”
林默抬起头,看向窗外。
那条沁河依旧波光粼粼,美丽如初。
但在他眼中,那每一道波光之下,都仿佛隐藏着一只冰冷怨毒的眼睛。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再次刺入掌心。
这一次,他感觉到的不是疼痛,而是一种冰冷的决意。
他不能再犯错了。
因为他的身后,是整个青石镇的万家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