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突然。
夏末的都市,午后阳光被突如其来的铅云吞噬,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溅起尘土的气息和行人仓皇的脚步声。
“闲庭书苑”内,却是一片与世隔绝的宁静。
这是一家开在老旧街区拐角的书店,门脸不大,木质招牌上的字迹被岁月磨得有些模糊。
店内光线昏黄,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油墨和淡淡茶香混合的独特气味。
书架高耸至天花板,书籍摆放得看似随意,却自有一种古老的韵律。
江衍坐在柜台后的一张藤椅里,手捧着一本泛黄的《山海经》笺注本,读得入神。
他看起来二十七八的年纪,面容清俊,眉眼间带着一种疏离的温和,穿着简单的亚麻衬衫,周身气息宁静得像一口深潭。
只有偶尔抬眼时,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会掠过一丝与外表绝不相称的、看尽了沧海桑田的淡然。
柜台一角,一只通体漆黑的猫咪蜷缩着打盹,呼吸均匀。
叮铃——店门被推开,带进了屋外的潮湿水汽和一个有些狼狈的身影。
是个年轻的女孩,约莫二十出头,背着帆布包,浑身几乎湿透,几缕发丝贴在光洁的额头上。
她叫林素溪,是附近大学民俗学的研究生。
“抱歉,老板,外面雨太大了,能借地方避一下吗?”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脸上的雨水。
江衍抬起眼,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微微点头:“无妨,请自便。
那边有纸巾。”
他的声音平和,带着一种奇特的磁性,让人心安。
“谢谢!”
林素溪感激地道谢,拿起柜台上的纸巾擦拭着头发和脸上的水珠。
她好奇地打量着这家书店,这里的安静和外面喧嚣的世界仿佛两个维度。
书架上的书很多她连名字都没听过,什么《云笈七签》、《五岳真形图论》,甚至还有一些竹简和线装的孤本。
“您这家店……书真特别。”
她忍不住说道。
“都是些没人看的旧书。”
江衍放下手中的《山海经》,拿起旁边的紫砂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热气袅袅升起。
林素溪的视线被柜台上的那本《山海经》吸引,她专业使然,对这类古籍格外敏感。
她注意到书页间夹着几张手写的笺注,字迹清峻峭拔,风骨不凡。
“老板,您也研究《山海经》?”
“随便翻翻。”
江衍抿了口茶。
“我觉得这本书最迷人的地方,就是那些看似荒诞的记录背后,可能隐藏着失落的历史真相。”
谈到专业,林素溪眼睛亮了起来,“比如‘烛龙,视为昼,瞑为夜’,会不会是对某种极光或特殊天象的古老描述?
还有那些异兽……”江衍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只是眼神里多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玩味。
烛龙?
他记得那家伙,脾气不太好,上次见面还是商周之交的时候,在钟山下睡懒觉,呼噜声震得百里之地冬夏颠倒。
至于异兽……他书架顶上那根用来镇纸的白色独角,好像就是某只不长眼的“狰”兽当年想来抢地盘时留下的。
“……所以,我觉得神话未必全是虚构。”
林素溪总结道。
“或许吧。”
江衍不置可否,语气依旧平淡,“有时候,神话只是被遗忘的日常。”
就在这时,店门又被猛地推开,这次进来的是个浑身湿透的中年男人,面色惨白,眼窝深陷,浑身散发着一种不祥的阴冷气息,连店内的温度都似乎降低了几分。
他没有看旁边的林素溪,径首走到柜台前,声音干涩沙哑:“老板,我……我买票。”
林素溪有些诧异,买票?
来书店买什么票?
江衍抬眸,目光平静地落在男人身上,那眼神似乎能穿透皮囊,首视其本质。
“去哪儿的票?”
“回……回家的票。”
男人眼神空洞,“我找不到路了,他们不让我上车……都说满了……”江衍顿了顿,从柜台下拿出一叠仿古的黄色草纸和一方朱砂砚台。
他用一支小巧的狼毫笔蘸了蘸朱砂,笔走龙蛇,在草纸上写下几个古朴的符文,然后轻轻一吹。
下一刻,一张看起来像是旧时代火车票的纸片出现在他指尖,只是上面没有车次座位,只有模糊的“归途”二字和一抹淡淡的朱砂印痕。
“拿着,末班车,别错过了。”
江衍将“车票”递给男人。
男人浑浊的眼睛里猛地爆发出一点光亮,双手颤抖地接过,如获至宝,连声道:“谢谢!
谢谢老板!”
说完,便紧紧攥着车票,转身冲出了书店,消失在茫茫雨幕中。
一旁的林素溪看得目瞪口呆。
“老板,你这是……在玩什么复古行为艺术吗?”
她觉得有些诡异,那男人的状态,还有这张凭空出现的“车票”,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
江衍将毛笔在清水中涮了涮,挂好,语气寻常:“算是吧。
一个迷路的人,帮他指个方向。”
林素溪还想再问,手机却响了起来。
是她导师打来的,催促她一份关于本地“锁龙井”传说田野调查的报告。
挂了电话,她叹了口气,注意力被转移:“唉,又是锁龙井,传说都快翻烂了,也找不到什么新线索。”
“锁龙井?”
江衍擦拭砚台的手微微一顿。
“对啊,就西郊那个,传说下面锁着一条蛟龙。”
林素溪没太在意,“都是民间故事罢了,估计就是口枯井。”
江衍望向窗外连绵的雨幕,目光似乎穿透了城市的水泥森林,投向了西边。
“故事,未必是空穴来风。”
他轻声说,像是自语,“这雨……下得有点久了。”
林素溪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的确,这场暴雨己经持续了快一个小时,毫无停歇的迹象,天色暗得像傍晚。
她忽然想起刚才那个奇怪的男人和更奇怪的车票,再看看眼前这个气质独特、言语莫测的老板,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寒意混合着好奇的感觉。
这只黑猫不知何时醒了,伸了个懒腰,碧绿的瞳孔瞥了窗外一眼,口吐人言,声音带着几分慵懒的女声:“阴气借水道而行,是下面哪个不长眼的家伙,又忘了关‘门’了吧?”
林素溪瞬间僵住,惊恐地看着那只黑猫。
江衍抬手,轻轻拍了拍黑猫的头,对林素溪露出一个安抚式的微笑:“别怕,它只是比较爱说话。”
窗外,雨更大了。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这漫天的雨水中,悄然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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