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贵妃省亲暂居的“锦瑟院”,原是翟府最好的客院,如今被宫人们打理得愈发肃穆安静,连穿行的仆役都敛声屏气,生怕惊扰了贵人。
拾柒被领进一间侧厢房,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屋内陈设简单却雅致,一桌一椅都透着与她平日接触的杂物房截然不同的气息。
领她来的宫女名唤染秋,是翟凤仪身边得用的,神色冷淡,只交代了几句“仔细当差,莫要多言多看”,便留下她一人。
拾柒独自站在屋子中央,腕上的玉镯沉甸甸的,冰凉的触感时刻提醒着她方才厅堂里惊心动魄的一幕。
皇贵妃那看似平静却锐利如刀的眼神,俪夫人气急败坏的呵斥,还有老爷那闪烁其词的回避……她虽懵懂,却也知这镯子是个祸根,绝非凡物。
她下意识地想将它褪下,可指尖碰到温润的玉石,又想起俪夫人严厉的叮嘱——“任何时候都不许摘下来!”
她瑟缩了一下,终是不敢。
正惶惑间,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随即是染秋的声音:“娘娘传你。”
拾柒心头一紧,慌忙整理了一下并无可整理的衣襟,低眉顺眼地跟着染秋穿过回廊,来到正房外间。
翟凤仪己换下繁复的宫装,只着一件家常的月白云纹锦袍,卸了钗环,墨发松松挽着,正临窗而坐,手里拿着一卷书。
午后的光线透过窗棂,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减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沉静的书卷气。
拾柒跪下行礼,头埋得低低的。
“起来吧,一旁站着。”
翟凤仪目光并未从书卷上移开,声音平淡。
拾柒依言起身,垂手立在角落,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她能感觉到皇贵妃虽然没看她,但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着她,让她动弹不得。
时间一点点过去,屋内只有书页偶尔翻动的轻响,以及窗外隐约的鸟鸣。
翟凤仪似乎真的只是在看书,偶尔会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一口。
就在拾柒站得腿脚有些发麻,心神稍稍松懈之际,翟凤仪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得如同玉磬敲击:“你母亲,叫什么名字?”
拾柒猛地抬头,对上翟凤仪不知何时己从书卷上移开、正静静看着她的目光。
那目光深邃,带着审视,仿佛能穿透她单薄的身躯,看到内里去。
“民女……民女不知……”拾柒下意识地回答,声音带着慌乱。
这是俪夫人早就教好的说辞,父母双亡,无从查考。
翟凤仪放下书卷,身体微微前倾,看着她:“不知?”
她轻轻重复,语气里听不出信或不信,“那你是何时来的俪府?
来之前,住在何处?
以何为生?”
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拾柒脑子里一片空白,俪夫人教过的那些话在唇边打转,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只觉得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任何谎言都无所遁形。
“民女……民女不记得了……”她只能重复着这句苍白无力的话,眼泪在眼眶里积聚,泫然欲泣。
翟凤仪看着她那副惊惶无助、如同受惊小鹿般的模样,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这孩子,要么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被俪夫人完全蒙在鼓里,要么就是心机深沉,演技过人。
她不再逼问,转而道:“过来,给本宫磨墨。”
拾柒如蒙大赦,连忙上前,走到书案边。
案上宣纸铺陈,一方端砚澄泥如古,旁边搁着一锭上好的徽墨。
她从未接触过这些,手足无措地拿起墨锭,却不知该如何下手,动作笨拙而僵硬。
翟凤仪冷眼瞧着她生疏的动作,以及那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却依旧能看出原本纤细形状的手指,心中的疑团并未散去,反而更深。
这女孩,不像受过精心教养的细作,可那玉镯,又作何解释?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通传声:“娘娘,三殿下前来请安。”
“让他进来。”
翟凤仪神色不变,淡淡道。
帘栊一动,一位身着宝蓝色锦袍的少年走了进来,约莫十西五岁年纪,眉目俊朗,步履从容,自带一股天家贵胄的雍容气度。
他便是翟凤仪所出的三皇子,萧景琰。
“儿臣给母妃请安。”
萧景琰躬身行礼,目光抬起时,自然地掠过站在书案旁、低垂着头的拾柒,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母妃身边,何时多了这么个面生的小丫头?
看衣着打扮,绝非宫人。
“起来吧。”
翟凤仪语气温和了些,“今日的书可读完了?”
“回母妃,己经读完了。
方才去给外祖父请了安,顺道过来看看母妃可还缺什么。”
萧景琰回道,目光又若有若无地扫过拾柒,尤其在她那与周身气质格格不入的旧衣衫和腕间那抹显眼的莹白上停留了一瞬。
拾柒感受到那道探究的视线,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握着墨锭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
翟凤仪将儿子的神色看在眼里,却并不解释,只道:“这里无事,你去寻你兄弟们玩耍吧,莫要荒废了骑射。”
“是,儿臣告退。”
萧景琰恭敬地行礼退下,临走前,又看了拾柒一眼,带着少年人纯粹的好奇。
三皇子离开后,屋内重新恢复了安静。
拾柒依旧僵硬地站在那里,磨墨的动作毫无章法。
翟凤仪看着她,忽然道:“这墨,不是这般磨的。”
她起身,走到拾柒身边,伸出保养得宜的手,轻轻覆在拾柒握着墨锭的手上。
拾柒浑身一颤,像被烫到一般,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却被那带着凉意和力量的手按住。
“手腕放平,力道要匀,速度要缓。”
翟凤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只是单纯地指导动作。
她带着拾柒的手,在砚台上缓缓画着圈。
拾柒僵硬地任由她摆布,鼻尖萦绕着皇贵妃身上清浅却尊贵的熏香,手腕处传来微凉的触感,让她心跳如鼓。
她能感觉到皇贵妃的视线落在她们交叠的手上,或者说,是落在她腕间那只玉镯上。
“这镯子,”翟凤仪的声音依旧平淡,仿佛随口一问,“戴着可还习惯?”
拾柒的手猛地一抖,墨汁溅出几点在宣纸上,晕开小小的墨团。
“民女……民女……”她语无伦次,吓得脸色发白。
翟凤仪松开了手,退开一步,目光深沉地看着她惊恐失措的模样,不再追问。
“下去吧。
让染秋教你规矩。”
拾柒如获大赦,几乎是踉跄着行了个礼,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看着她仓皇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翟凤仪缓缓坐回窗边,目光落在窗外摇曳的竹影上。
染秋悄无声息地进来,低声道:“娘娘,可要奴婢去查查这拾柒的底细?”
翟凤仪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不必大张旗鼓。
俪氏既然敢把她推到明面上,必有后手。
本宫倒要看看,她下一步,想怎么走。”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敲击着窗棂。
“去告诉下面的人,拾柒在本宫这里,一切用度,按三等丫鬟的份例。
另外,去查查,俪夫人这些年,私下里和哪些府邸走动得勤,尤其是……那些有适龄庶子,或者……身份有些尴尬的宗室旁支。”
“是。”
染秋应声,悄然退下。
屋内重归寂静。
翟凤仪端起微凉的茶,眸色渐冷。
母亲的镯子,来历不明的孤女,心急火燎的继母,还有那些虎视眈眈、等着她五位弟弟婚事的各方势力……这俪府,果然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浑水。
而那个叫拾柒的女孩,究竟是被人利用的棋子,还是这潭浑水下,藏着的那条能掀起风浪的鱼?
她轻轻摩挲着腕上一只寻常的翡翠镯子,眼神锐利。
不急,她有得是时间,慢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