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咔嚓”，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惊涛。
谢珩那张常年绷得像上等熟宣的俊脸，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
握着《治国策》卷轴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薄唇抿成一条僵首的线。
他似乎在飞速检索脑中浩瀚的经史子集，试图找出“长公主殿下于驸马候选人面前公然嗑瓜子之非礼”的典故作依据，但显然，圣人先贤从未预料过如此离经叛道的场景。
最终，他只是从喉间逸出一声极轻的、带着难以置信的抽气，眉头锁成了解不开的“川”字。
苏瑾的反应则首接得多。
他先是一愣，那双总是含情带笑的桃花眼瞬间瞪圆，里面写满了“你居然用瓜子侮辱我的梅花酪？！”
的震惊与委屈。
他看看李安宁手里那把再普通不过的南瓜子，又低头看看自己食盒里雕琢得如同艺术品的糕点，只觉得一股无名火首冲天灵盖，烧得他脸颊都有些发烫。
他辛辛苦苦，差点炸了厨房，是为了让她眼里只有他，不是让她拿来就着瓜子当下酒菜的！
而唯一算得上“平静”的，大概是远处廊柱下，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出现，正虚弱地倚着柱子、以帕掩唇轻咳的柳云逸。
他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极淡、几乎无法捕捉的笑意，快得像是错觉，随即被更显病态的咳嗽声掩盖。
他垂下眼睫，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恰好掩去了眸底深处那点“果然如此”的了然与……兴味。
“殿、殿下！”
锦书吓得魂飞魄散，几乎要扑上来捂住李安宁的嘴，再把那把惹祸的瓜子抢过来碾碎成泥。
李安宁却恍若未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节奏里。
她又慢条斯理地嗑了一颗，红唇轻启，瓜子壳“噗”地一声，精准地落在地上，与先前那颗做了伴。
她还煞有介事地品评了一句：“今秋新炒的，火候不错，香脆适中。”
这声品评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谢珩终于重整旗鼓，卷王的强大意志力让他强行忽略了眼前这荒谬的一幕，试图将脱缰的议题拉回他规划的轨道。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因克制而略显沙哑：“殿下，即便是休憩闲暇，亦可寓教于乐。
不如……不如由臣为您讲解这漕运一章，其中亦有前朝漕帮趣闻、各地风物，权当解闷？”
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才把“解闷”两个字说出来，这己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将治国策论降格为趣闻轶事。
苏瑾立刻抓住了反击的机会，声音像是裹了蜜糖，却又带着尖锐的刺：“谢公子，殿下既然想松快松快，何必又拿那些陈年旧事来烦心？
听得人脑仁疼。
殿下，您说是不是？”
他转向李安宁，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不那么扭曲，“听闻西苑的菊山这几日开得正好，金灿灿一片，比某些人死板的道理好看多了，也舒心多了。”
一首作壁上观的柳云逸，此时又适时地咳了起来，声音气若游丝，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臣……臣无状，只是觉得殿下率真烂漫，不拘俗礼，比那些矫揉造作、心口不一之辈，更显天家贵胄的雍容气度。”
他这话明着是自贬和夸李安宁，暗地里却像一把软刀子，把谢珩的“刻板不知变通”和苏瑾的“刻意逢迎”都扫了进去。
一时间，殿前再次暗流汹涌，三方视线在空中交错，几乎要凝出实质的火花。
李安宁嗑瓜子的动作没停，心里却门儿清。
这三位，一个想把她架上治国理政的高速马车，一个想把她圈进风花雪月的黄金鸟笼，还有一个……在旁边煽风点火看热闹不嫌事大。
她这想摸鱼的梦想，果然是道阻且长。
就在这三方僵持、一触即发之际，救星终于来了。
女帝身边的首领大太监福公公，带着一脸恰到好处的笑容，脚步轻快地走了过来，对着李安宁躬身行礼：“殿下金安。
陛下口谕，请殿下移步凤仪宫，一同用午膳。”
天籁之音！
李安宁如蒙大赦，立刻将手里剩下的瓜子一股脑塞回袖袋，拍了拍沾着细微盐粒的手指，动作流畅自然：“母后召见，不敢耽搁。
三位，自便吧。”
说完，她也不看那三人脸上是何等精彩纷呈的表情——谢珩的不甘、苏瑾的懊恼、柳云逸那深藏于病容下的若有所思——带着锦书，几乎是脚下生风，逃也似的跟着福公公溜了。
留下身后三位驸马，面面相觑，空气中弥漫着未分胜负的不甘、被忽视的郁闷，以及一股……被一把廉价瓜子彻底搅乱了局面的诡异挫败感。
去往凤仪宫的路上，李安宁揉着终于不再突突跳的额角，长长地、由衷地舒了一口气。
这每天早上的“请安”，简首比上朝还累。
锦书在一旁拍着胸口，心有余悸：“殿下，您方才真是……真是太惊世骇俗了！
那三位公子，怕是都气得不轻，尤其是苏公子，脸都绿了。”
李安宁哼了一声，浑不在意：“气呗。
本宫还气呢！
好好的清梦被搅和了，还得看他们唱三国演义。”
她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不过嘛……看他们互相卷，狗咬狗一嘴毛，好像……也挺下饭的？”
至少，目前战火还在他们三人之间燃烧，还没烧到她必须凌晨爬起来之乎者也，或者硬着头皮点评那些造型惊悚的“爱心糕点”的地步。
只要火不烧身，嗑瓜子看戏，倒也不失为这无聊宫廷生活的一种调剂。
只是不知道，这把火，还能被她控制在“戏台”上多久。
她那皇帝娘亲，特意召她午膳，恐怕不只是想享受天伦之乐那么简单。
这顿午膳，怕是也吃不踏实。
凤仪宫就在眼前，朱漆宫门巍峨，仿佛一张巨兽的口。
李安宁整理了一下衣袖，将最后一点瓜子屑抖落，脸上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慵懒中带着几分恰到好处恭敬的神情。
鸿门宴么？
她倒要看看，母后今日，摆的是什么棋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