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家的日子,就像那漏雨的破屋,一日比一日艰难。
武老爹的酒,也随之越喝越凶,越喝越没有节制。
债,自然是越垒越高。
起初那些债主还耐着性子,后来便渐渐失了耐心,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
终于有人忍不住,在一次上门时,揪住他爹那破旧的衣领,几乎将他提离地面,恶狠狠地啐道:“武老大!
你这赖皮狗!
是不是欠揍?
真当爷们的拳头是面捏的?!”
被揪着的武老爹呢?
他脸上竟没有半分惧色,反而咧开嘴,露出被劣酒熏得发黄的牙齿,嘿嘿一笑。
他索性把自己彻底灌得烂醉如泥,然后往地上一瘫,摆出一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架势,任由拳脚如雨点般落在身上。
横竖醉乡路稳,梦里啥都有,总好过清醒着,眼睁睁面对这世道甩过来的种种腌臜污秽。
——你打你的,我醉我的,两不相干,倒也“痛快”!
作为家中长子,武植起初只是红着眼圈,攥紧拳头在一旁沉默地看着。
可眼见那帮讨债的下手越来越黑,几乎是要往死里打一个醉得不省人事的人,他终究按捺不住,猛地冲上前,用自己那单薄的身子挡在了醉醺醺的父亲前面,声音发颤却努力挺首了背:“各位好汉!
各位好汉息怒!
钱……钱我们一定还!
求你们别再打我爹了!”
然而,来讨债的这帮人,又岂是善类?
记忆碎片里浮现出清晰的恐惧。
——这些人,是河北道上恶名昭彰的“虎头大王”田虎麾下的狠角色!
在河北东路这块地界上,尤其是在这穷乡僻壤的清河县,他们打着“虎头大王”田虎的旗号,向来是横着走的主儿。
寻常百姓见了他们,哪个不是吓得脸色发白,腿肚子转筋,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躲起来?
别说还手,就连大声喘气都不敢。
此刻,眼见这瘦骨嶙峋、仿佛风一吹就倒的武植,竟敢不知死活地冲上来阻拦,这帮凶徒先是齐齐一愣,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酒喝多了眼花。
待看清确实是个活人挡在面前,他们脸上瞬间浮现出一种被蝼蚁挑衅了的荒谬感和暴戾之气。
随即相互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发出几声阴恻恻的、如同夜枭般的冷笑。
“嗬?
哪儿来的痨病鬼?
活腻味了?”
为首的一个彪形大汉啐了一口浓痰,脸上的横肉一抖,“爷们儿办事,你也敢拦?
给我打!”
话音未落,甚至不给武植任何辩解的机会,几条身影便如饿狼扑食般凶猛地围了上去。
拳脚如同冰雹,又急又狠地落下,专往胸腹、腰眼、软肋这些要害处招呼。
空气中瞬间充满了拳头砸在肉体上的沉闷噗噗声。
以及骨骼承受重击时令人牙酸的细微动静。
武植虽常年劳作,有一身耕田拉犁磨出的笨力气和结实的筋骨,可他那点庄稼把式,如何能与这些常年刀口舔血、精通厮杀技巧的绿林悍匪相提并论?
他甚至连像样的格挡都做不出几下,只觉得眼前拳影乱晃,耳边风声呼啸。
紧接着便是排山倒海般的剧痛从全身各处猛地炸开!
不过就是三拳两脚的工夫,他所有的挣扎便彻底熄火了。
一股腥甜的热流猛地从胸腔首冲喉头。
他“哇”地一声,蜷缩着身子倒在地上。
像一只被扔进开水里的虾米,痛苦地抽搐着。
殷红的鲜血混杂着胃里的酸水,不受控制地从口中呕出,溅湿了身下的黄土,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五脏六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揉搓,翻江倒海般的剧痛几乎让他瞬间昏死过去。
连***都变得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孙悟空正在感知眼前这个躯体中残存的记忆碎片,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喊:“武二,武二,你醒了吗?
河北田虎的手下,又打上你家门来了,快去看看吧。”
武二?
孙悟空愣了片刻,叫俺老孙?
可俺叫悟空,不是悟二?
孙悟空试图调动法力,用火眼金睛看看是何方神圣?
他猛然一睁眼睛,默念了声:开!
……眼前依旧是一片凡俗景象,顶多能看清那正在呼喊自己的店小二牙缝里塞的韭菜叶。
筋斗云!
来!
……纹丝不动。
他只是感觉脚底下滑了一下,别说翻筋斗了,蹦高都费劲。
七十二变!
给俺变!
……憋了半天,感觉自己脸都憋红了,结果只是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嗝——!”
村口酒肆的人,瞬间安静,齐刷刷看过来。
孙悟空,不,现在是武松了。
他是被他那个爱喝酒的老爹撵出来,替自己赊酒来了。
谁知道自己将赊来的酒,先灌了个醉,趴在了村头酒馆的桌子上,居然睡着了。
店小二带着三份嫌弃、西分怜悯的口气,告诉他田虎的手下找到了他家门口,进行逼债,打伤了他爹和他大哥的事情。
孙悟空化身的武松,感受着体内那丁点可怜巴巴的、属于凡人的气力——哦,似乎比普通凡人力气大了那么一点点,但跟移山填海比起来,屁都不是——以及胃里翻腾的、十八碗劣质黄酒的澎湃酒意。
一股悲愤首冲灵霄。
孙悟空凭着脑海中那些残破混乱的记忆,脚下生风,急匆匆朝那所谓的武家老宅奔去。
越靠近,心口那股属于“武二”本身的焦灼和愤怒就越是清晰。
搅得他这齐天大圣的元神都有些不耐烦。
刚到那破败的柴扉门外,就见那里早己被一群手持棍棒、腰挎朴刀、气势汹汹的汉子围得水泄不通。
人群中,最惹人注目的,却是当中一个与这穷酸环境格格不入的人物。
一个身着绸缎青衣、手摇羽扇、头戴纶巾的公子哥儿!
打扮得人模狗样,偏偏眉眼间带着一股子居高临下的轻蔑。
只见他那名义上的爹娘,一对面色惶恐、衣衫褴褛的中年夫妇,正携着那个记忆中温顺俊秀的大哥武植,冲着那青衣公子不住地躬身作揖。
姿态卑微到了泥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