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南望城方才褪去白日里的喧嚣。
天街灯火初上,檐下的红绸还未卸下,余温奄奄一息。
叶若寒推开苏府偏院的门,袖口还残留着苏家二房太太泼到他肩头的油渍。
他回头扫了一眼无人的天井——琉璃瓦下水流潺潺,却驱不散院内的冷意。
房中寂静无声,只有油灯跳跃着撕裂黄纸般的微光。
他母亲方氏坐在床沿,背脊瘦弱,整个人似那风中摇晃的芦苇。
她用膝头做支点,将脸埋在臂弯之间,肩膀微微耸动,偶有低低的啜泣。
室内充溢着一股懊恼与哀伤交织的气息。
叶若寒将手中的包袱放在门后,轻声唤道:“娘,夜凉,别坐在地上,小心寒气着了身子。”
方氏抽了抽鼻子,把手中帕子转了几圈才肯抬头。
她的双眸肿红,瞳中满是慌乱与疼惜,见到叶若寒,泪却更加止不住,如被戳破的堤坝。
“寒儿……”她嗫嚅着,依旧用力抑制着哭腔,“你爹若是还在,也决不会让你这般受气。”
叶若寒垂下头,沉默地蹲在娘亲身侧。
那一刹那,他想到成亲这两日,苏府内外亲戚宾客,就连家丁丫鬟,个个以貌取人,言语中满是刺骨的寒意。
今日堂上,苏家三姑嘲讽他懒散无能,旁人哄笑,若无其事。
他咬碎牙根忍下了这口气,但母亲的眼泪,却令他心间旧疮再添新裂。
方氏拉住叶若寒的手,指尖冰凉。
他摊开母亲干枯的掌心,缓声道:“娘,这些苦我都认了,本就是寒门子弟,无人撑腰,不吃些苦头,便难有出头之日。”
“认了?
寒儿,你莫学你爹遇事便只会忍让。”
方氏嗓音哽咽,泪水蜿蜒而下,“昨夜那苏三爷在你酒里作梗,今日大太太故意叫你做下人杂务。
我一个做娘的,只能眼睁睁看着。”
“娘!”
叶若寒心头一震,抬眼望着母亲。
那一刻,他看见方氏额角的白发,有如冬日里结的霜。
从小到大,他早习惯了吃苦,也惯于将苦水藏于心底,却不曾见母亲如此崩溃。
昨日成婚之夜,他逆来顺受,是以为能护母周全,如今却发现自己连给母亲一碗体面的饭食都做不到。
“你才进门,己让外头人说尽了闲话。”
方氏低头,泪珠滴在膝盖上,“往日你爹在时,我们虽苦,也有三分体面。
如今连丫头都敢不给我好脸色看。
寒儿,你何苦来这苏家当这赘婿?
娘宁可跟你回去卖菜种田,也强过受这无尽羞辱!”
叶若寒微微颤抖,强压喉间的涩意。
他自小聪颖、倔强,十年苦读,原以为凭满腹经纶可改家门,如今却因苏家一个联姻名头被推上断崖。
若非亲眼见母亲的泪,他几乎快要相信自己的软弱就是命数。
烛光摇曳,他声音低沉却坚定:“娘,我受辱事小。
你是我唯一的亲人,若你为了我落泪,这才是我最难忍的事。”
门外忽然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叶若寒连忙起身,扶母亲靠坐床头。
门帘微掀,一道瘦小的身影探头进来。
却是与母亲同住偏院的邻家小男孩,忍不住凑过来低声道:“叶叔,外头都说你是苏家的赘婿,说你家没规矩。
可我娘说,你小时候最有本事,总帮大家撑腰。”
叶若寒朝他微笑,摸摸男孩的头顶,点头示意。
方氏强挤出笑容,“子安啊,给你娘道声好。”
待男孩离去,屋内又陷入死寂。
叶若寒陷入长久的沉吟。
母亲的话像阴影般缠住内心——她忧心的,不只是贫贱,更是叶家最后的自尊。
天色更深,窗外的风吹动纸窗,发出呜呜的声响。
叶若寒沉着声音开口:“娘,昔日咱们虽寒门薄命,可也自有骨气。
这一世,从今日起,我绝不会再让你受半分冷眼。”
方氏呆了呆,哽咽问道:“那苏家……若真要欺你到死?”
叶若寒眼神深邃,冷光微现:“忍辱负重,也是蓄势待发。
欺我叶家,辱我母亲,总有一日,要他们百倍偿还。”
烛光下,他的背影像一棵在风雨中不倒的青松,隐隐透出从未有过的坚韧。
院落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叶若寒一愣,暗中警觉,心知苏府内事事都有人盯着,平日僻静的偏院难得有外人靠近。
他护着母亲起身,向门口看去。
只见院门外,一个年轻女子疾步而入,低声唤道:“若寒兄——”来人一身素衫,眉目清秀。
正是与叶若寒自幼相识的沈玉兰。
她气喘吁吁,手里抓着一页满是褶皱的信纸。
“玉兰?”
叶若寒心头一紧,快步迎了上去,“你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可有急事?”
沈玉兰欲言又止,眼眶微红。
她走近,压低声音道:“你进了苏家,外头人有的幸灾乐祸,有的替你不平。
今日我上街时,见韩府的家丁和苏府的二少在酒肆里言语不逊,分明是合谋要逼你出丑。
若寒哥,你须得小心些!”
叶若寒眉头紧锁,从沈玉兰手中接过那页信纸,展开一看,乃是有人匿名递予沈玉兰,让叶若寒“识趣自退”,否则母子二人不得安生。
方氏见状,心头又是一阵冰凉,嘴唇瞬间发白:“这……是韩振宇那等权贵子的手笔?”
叶若寒将信纸揉作一团,沉声道:“韩家向来诈险,苏家也未必是一条心。
玉兰,你莫为我牵连——这事我自有打算。”
沈玉兰泫然欲泣,正欲答话,却见方氏强自镇定,勉力说道:“都别吵了。
我只要你们平安,别为了旧仇新怨搭上性命。”
叶若寒目光坚定,温声安抚道:“娘放心,我自会小心。
玉兰你且速回家,若有人问起,只管说与我形同陌路。”
沈玉兰执拗地要再劝,却最终咬唇,默默点头,珍重地盯了叶若寒一眼,方才低头快步消失在夜色中。
待门外余音散尽,叶若寒搀母亲上床安顿。
他内心己如沸水翻腾。
儿行千里母担忧,更何况如今山雨欲来,暗箭难防。
他必须强大起来,绝不能让母亲继续受辱流泪。
夜己深,西下皆寂。
叶若寒坐在床侧,屋中只余一盏灯,微光如豆。
他捻灭灯芯,看着母亲呼吸渐稳,身躯被厚被包裹,才松口气。
窗外传来几声冷鸦,月光一角洒进室内,空寂中更添孤勇。
叶若寒翻出案头一册旧书,笔下写下几行字。
他用力按压纸面,字字锋利:“忍辱负重,终有雪耻之时。”
清晨未至,天光己微白。
他又仔细查点包裹中仅有的几两碎银,一枚清秀银钱,几本旧书,便是所有家底。
叶若寒静静望着这些,十年苦读、一世穷途,仿佛都凝结在这一刻。
他屏息凝神,一场漫长的孤斗,己在心头悄然展开。
院门外响起一声喧闹,是苏家家丁疾步前来传话。
“叶公子,家主召你前去正厅商议。”
一个生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绝无半分敬意。
叶若寒平静站起,整了整衣衫。
他垂眸望母亲,柔声道:“娘,莫要担心。
我去去便回。”
步过狭窄的青砖巷,天边一缕朝霞透出,叶若寒的眼底燃起微光。
他伸首脊背,每一步都踏得无比坚定。
院内,方氏看着儿子的背影,捂住口鼻,泪却拭也拭不干。
这一夜的眼泪,终成叶若寒心头滚烫的逆流。
他再不愿为命运沉默,再不愿为苟且屈身。
他走进苏府正堂,等待他的,是全新的辱辱与刁难,还是另一场阴谋与考验,他己无惧。
门扉轧轧作响,他的人生,再也不会倒退半步。
阳光一寸寸照进偏院深处,方氏床头的泪痕尚未干透。
叶若寒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像即将燃烧的火种将命运夜幕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