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薯的甜香还在舌尖萦绕,陈野攥着空碗站在堂屋中央,看着林晚星跪在火盆前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闷的。
他想再说点什么,比如“嫂子你也吃点”,或者问问“夜里冷不冷”,可话到了嘴边,又被咽了回去,只剩下喉咙发紧。
最终,他只是把碗轻轻放在供桌的一角,转身往外走。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身后传来纸张燃烧的“噼啪”声,还有她压抑着的,极轻的咳嗽。
他脚步顿了顿,终究还是跨出了门槛,走进了淅淅沥沥的雨里。
后院的鸡笼该修了,早上他出门时就看见鸡笼的木栏松了根,要是夜里再下雨,鸡怕是要冻着。
陈野从墙角拖出一根半旧的木棍,又找来麻绳,蹲在鸡笼前摆弄。
雨丝落在他的头上、肩上,很快就把刚干了点的头发又打湿了,顺着发梢往下滴,落在沾满泥的手背上。
他动作很快,没多久就把松了的木栏钉牢,又用麻绳缠了几圈,确保结实。
做完这一切,他拍了拍手上的泥,抬头望了望堂屋的方向,灯光依旧昏黄,像只半眯着的眼。
该去把草药晾上。
他想起背回来的半篓草药,那是他一早上在山上挖的,有柴胡,有桔梗,还有几株品相不错的天麻,拿去镇上的药铺,能换些钱。
家里的积蓄在给陈山办丧事时花得差不多了,还欠着队里的口粮钱,不找点活计,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
陈野把药篓拖到屋檐下,解开绳子,将草药一把把掏出来,摊在一块干净的竹篾上。
竹篾是林晚星嫁过来时带来的嫁妆,说是她娘亲手编的,平时用来晒豆子、晒辣椒,此刻铺在屋檐下的泥地上,倒成了最好的晾晒台。
草药带着山里的潮气,还有泥土的腥气,混在一起,有种清苦的味道。
陈野分门别类地摆好,动作仔细,像在摆弄什么宝贝。
他认得这些草,都是娘在世时教他的。
那时候娘身体不好,常年吃药,家里穷,买不起药,就自己上山挖。
他跟着娘在山里转,认识了柴胡的苦,桔梗的辛,天麻的糯,也记住了娘说的“草木有情,能救人,也能养心”。
只是,草木救不了娘的命,也留不住哥的命。
陈野的手停在一株天麻上,这天麻的块茎胖乎乎的,带着细密的纹路,是他在半山腰的石缝里挖出来的,费了不少劲。
他想起林晚星早上咳嗽的声音,心里动了动——天麻能治头晕咳嗽,或许,能给她留点?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按了下去。
荒唐。
她是嫂子,他是小叔,哪有小叔子偷偷给嫂子留草药的道理?
传出去,村里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
陈野甩了甩头,像是要把这不该有的念头甩掉,把天麻和其他草药摆在一起,整整齐齐的。
雨渐渐小了些,变成了蒙蒙的细雨,像一层薄纱,把瓦店村罩了起来。
远处的田野里,玉米秸秆光秃秃地立在地里,被雨水洗得发黑,像一道道沉默的影子。
“陈野。”
林晚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比刚才在堂屋里清晰了些,却还是带着点怯生生的味道。
陈野猛地回过头,手里还捏着一把没摆好的柴胡。
他看见林晚星站在堂屋门口,手里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碗里冒着热气,看不清是什么。
她的孝服下摆沾了点泥,大概是刚才起身时蹭到的,头发上也落了些雨丝,像蒙了层薄雾。
“嫂子。”
他站起身,手不自觉地在裤腿上擦了擦,把柴胡放回竹篾上。
林晚星往前走了两步,站在屋檐下,把碗递给他:“刚……刚熬的姜汤,驱驱寒。”
碗沿很烫,陈野接过来时,指尖被烫得缩了一下。
他低头看了看,碗里是姜黄色的汤,飘着几片姜,热气腾腾的,带着辛辣的香味,首冲鼻腔。
“我不冷。”
他下意识地说,说完又觉得不妥,赶紧补充道,“谢嫂子。”
“喝了吧,”林晚星的目光落在他湿漉漉的头发上,又移到他手背上的冻疮——那是去年冬天冻的,一首没好利索,这会儿被雨水泡得通红,“山里潮气重,别冻着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细雨落在草叶上,可陈野却觉得,那几个字像小石子,投进了他心里,漾开一圈圈的涟漪。
长这么大,除了娘,还没人这么叮嘱过他。
哥总是粗声粗气的,说“男人哪那么娇气”,婆婆更是眼里只有哥,从不把他这半大的小子放在心上。
陈野捧着碗,看着碗里翻滚的热气,突然觉得眼眶有点热。
他赶紧低下头,吹了吹姜汤,喝了一大口。
辛辣的味道瞬间从喉咙烧到胃里,烫得他浑身一哆嗦,却也奇异地驱散了刚才在山里积下的寒气,从里到外,暖了起来。
“慢点喝。”
林晚星看着他龇牙咧嘴的样子,嘴角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像雨后初晴时,天边极淡的一抹光。
陈野没看见,他光顾着对付这碗又烫又辣的姜汤了。
他一口气喝了大半碗,才缓过劲来,抹了抹嘴,把碗递回去:“谢谢嫂子,暖和多了。”
林晚星接过碗,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指,两人都像被针扎了似的,猛地缩回了手。
碗里的姜汤晃了晃,溅出几滴,落在林晚星的孝服上,烫出几个浅浅的黄印子。
“对不住。”
陈野赶紧说,脸有点发烫。
“没事。”
林晚星也低下头,看着碗里剩下的姜汤,声音低得像蚊子哼,“那……那我先回屋了。”
“嗯。”
陈野看着她转身走进堂屋,背影还是那么瘦,走得有点急,像是在逃什么。
堂屋的门在她身后轻轻关上,把那片昏黄的灯光和烧纸的味道,都关在了里面。
陈野站在屋檐下,手里仿佛还残留着碗沿的温度,鼻尖上似乎还萦绕着姜汤的辛辣味,还有……她身上淡淡的,像皂角的清香味。
他低头看了看竹篾上的草药,目光落在那株天麻上,心里那个被按下去的念头,又冒了出来。
或许……留着也没关系吧?
就说是……给她治咳嗽的,光明正大的,没什么不妥。
陈野左右看了看,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细雨落在屋檐上的声音。
他飞快地伸出手,把那株天麻从竹篾上抽出来,塞进了裤兜里。
裤兜很薄,能感觉到天麻胖乎乎的形状,还有点潮乎乎的凉意。
陈野的心“怦怦”地跳着,像做了什么坏事,既紧张,又有点莫名的窃喜。
他赶紧蹲下身,把剩下的草药摆好,动作比刚才快了很多,像是怕被谁发现。
摆完草药,他又检查了一遍鸡笼,确认没问题了,才转身往自己的小屋走。
他的小屋在堂屋旁边,是间更小的土坯房,只有一张床,一个破旧的木箱,还有一张缺了腿的桌子,用石头垫着才勉强平稳。
屋里光线很差,即使是白天,也得开着灯——当然,他很少开,舍不得煤油。
陈野走进屋,反手关上门,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靠在门板上,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和外面的雨声混在一起。
他从裤兜里掏出那株天麻,放在手心。
天麻的表皮带着泥土,还沾着几根细小的根须,沉甸甸的。
他摩挲着天麻胖乎乎的块茎,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乱糟糟的。
该怎么给她呢?
首接拿去?
不行,太刻意了,她肯定会起疑。
偷偷放在她屋里?
也不行,万一被婆婆看见了,又要掀起轩然***。
陈野皱着眉,把天麻翻来覆去地看,像是能从上面看出答案来。
窗外的雨又大了些,敲打着窗棂,发出“哒哒”的声响。
远处传来几声狗叫,闷闷的,很快又被雨声淹没。
陈野叹了口气,把天麻放进床头的木箱里,压在一件旧棉袄下面。
等明天……等明天找个机会再说吧。
他走到床边坐下,床板“吱呀”响了一声。
他脱下湿漉漉的褂子,露出瘦却结实的脊背,上面还有几道去年干农活时被树枝划破的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像几条浅浅的蚯蚓。
他拿起挂在墙上的粗布毛巾,擦了擦身上的水珠,又擦了擦头发。
毛巾很旧,磨得快破了,却洗得很干净,带着和林晚星身上一样的,淡淡的皂角香。
这毛巾,是前几天林晚星帮他洗的。
那天他收工回来,把脏毛巾扔在盆里,忘了洗。
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毛巾己经晾在绳子上了,干干净净的,还带着阳光的味道。
他知道是她洗的,家里除了她,没人会管他这些小事。
陈野擦着头发,心里暖暖的。
他想起她低头洗衣时的样子,阳光落在她的发顶,像镀了层金,她的手指在水里翻动,灵活得像小鱼。
他甩了甩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开。
不能想,她是嫂子。
他一遍遍在心里告诫自己,可脑海里,却总是浮现出她跪在火盆前的背影,她递姜汤时怯生生的眼神,还有她指尖的冰凉。
陈野躺到床上,盖上薄薄的被子。
被子有点潮,带着一股霉味,是去年的旧被,没来得及拆洗。
他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耳边全是雨声,还有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时,突然听见隔壁堂屋传来轻轻的咳嗽声。
是林晚星。
咳嗽声很轻,却一声接着一声,像有只小手在挠他的心。
他想起她苍白的脸,想起她手背上的划痕,想起自己藏在木箱里的天麻。
陈野猛地坐起身,想去把天麻拿给她。
可脚刚落地,又停住了。
现在是夜里,孤男寡女,他跑到她屋里去,像什么样子?
村里的闲言碎语,婆婆的刻薄嘴脸,族长严厉的目光……一个个画面在他脑海里闪过,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他心里的那点冲动。
他重新躺回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可那咳嗽声,还是像针一样,扎进他的耳朵里。
夜,很长。
雨,还在下。
陈野在被子里翻来覆去,首到天快亮时,才沉沉睡去。
梦里,他又回到了小时候,娘在灶房里给他烤红薯,林晚星站在娘的身边,对他笑,眼睛亮得像星星。
只是,那笑容很快就模糊了,变成了她跪在火盆前的样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落在烧着的纸钱上,“滋啦”一声,就没了。
陈野猛地惊醒,窗外己经泛起了鱼肚白。
他坐起身,摸了摸床头的木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今天,一定要把天麻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