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纯白色的名片被林檎随手塞进了围裙口袋,像一块烫手的山芋,硌得他心烦意乱。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后厨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只剩下他比平时更暴躁三分的吼声和锅碗瓢盆无辜受难的碰撞声。
“火大了!
你是想把和牛烤成木炭吗?”
“这酱汁的味道不对!
重做!”
“摆盘!
摆盘是艺术!
不是猪食拌饭!”
阿洋看着自家主厨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毛都炸着,默默地把一句“主厨,您今天火气有点旺啊”咽回了肚子里。
他认命地带着团队收拾残局,同时精准地避开了所有可能引爆更大火力的雷区。
好不容易熬到打烊,员工们如蒙大赦,迅速作鸟兽散。
空旷的餐厅里只剩下林檎一个人。
安静下来的空间,让某些被强行压制的念头开始疯狂滋长。
顾郢。
顾医生。
仁华医院最年轻的顾问医师。
这几个头衔像幻灯片一样在他脑子里循环播放,最后定格在高中教室里,那个永远穿着干净校服,连头发丝都透着精致考究的优等生形象。
“操!”
林檎低骂一声,一拳砸在冰凉的大理石台面上,指骨传来清晰的痛感,却没能驱散心头的烦躁。
他走到洗手池边,拧开水龙头,捧起水用力泼在脸上,试图让自己冷静。
水珠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滴在衬衫领口,带来一阵凉意。
他抬起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那道疤……记忆像挣脱了闸门的洪水,带着陈旧的灰尘和铁锈的味道,汹涌而至。
*高中,篮球场。
夏日的午后,阳光毒辣,晒得塑胶地面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汗水的气味、青春期的荷尔蒙和无处发泄的精力混杂在空气里。
“喂,林檎!
传球啊!
愣着干什么!”
队友在场上大喊。
林檎却像是没听见,他的目光死死钉在球场边树荫下那个身影上。
顾郢穿着一尘不染的校服,手里拿着一本书,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周遭的喧嚣与他无关。
他身边围着几个同样穿着体面,一看就是好学生圈子的男女,正笑着讨论着什么。
“看什么看?
羡慕人家学习好,长得帅啊?”
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带着明显的恶意。
是隔壁班有名的刺头赵云磊,他带着几个跟班,晃晃悠悠地走到林檎面前,挡住了他的视线。
林檎皱紧眉头,语气很冲:“关你屁事,让开。”
“哟,脾气不小嘛。”
赵云磊嗤笑一声,目光在林檎和远处的顾郢之间转了转,故意拔高音量,“听说你这次月考又垫底了?
也是,脑子都长在肌肉上了,怎么跟人家顾大学霸比?
人家以后是上清华北大的料,你嘛……啧,以后能找个工地搬砖就不错了!”
他身后的跟班发出一阵哄笑。
林檎的拳头瞬间握紧,手背青筋暴起。
他最烦的就是这种拿他和顾郢比较的论调,更烦别人轻蔑地断定他的未来。
他猛地上前一步,几乎要和赵云磊脸贴脸:“***再说一遍?”
“怎么?
想动手?”
赵云磊有恃无恐地推了林檎一把,“我说错了吗?
你就是个没出息的混混,给人家顾郢提鞋都不配!”
“配不配轮得到你说?!”
林檎脑子一热,积压的怒火和某种被戳中痛处的不甘瞬间爆发,首接一拳挥了过去。
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叫骂声、拳头碰肉的声音、女生的尖叫声混作一团。
林檎打架从来都是不要命的打法,仗着身手灵活和一股狠劲,一时间竟也没落下风。
混乱中,不知道谁从旁边抄起半块砖头,朝着林檎的后脑勺就砸过来。
林檎正被两个人缠住,根本没察觉。
“小心!”
一个清冷急促的声音响起。
紧接着,林檎被人从侧面猛地推开,踉跄了几步才站稳。
他愕然回头,看见顾郢不知何时冲了过来,替他挡开了那一下。
砖头擦着顾郢的手臂划过,在校服上留下一道灰痕,而顾郢的眉头都没皱一下。
但推搡并没有停止。
林檎被推开,赵云磊的一个跟班收势不及,手里挥舞的钥匙串猛地划过了林檎的左边眉尾。
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模糊了他的视线。
“啊!
流血了!”
“快叫老师!”
现场一片兵荒马乱。
林檎捂着流血的眼睛,透过指缝,他看到顾郢站在混乱的中心,脸色似乎比平时更白一些,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风眼正紧紧盯着他流血的位置,眸色深沉得像化不开的浓墨。
顾郢的嘴唇抿成一条僵首的线,垂在身侧的手微微蜷缩着。
老师很快赶来,驱散了人群,带走了涉事的学生。
去医务室的路上,林檎捂着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心里却乱糟糟的。
他记得顾郢推开他时的力道,记得顾郢手臂上那道灰痕,更记得顾郢刚才那个近乎失态的眼神。
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冲过来?
他不是应该永远站在安全区,冷眼旁观他们这些差生打架斗殴吗?
在医务室门口,处理好手臂上轻微擦伤的顾郢走了出来,正好遇上被校医按着清洗伤口的林檎。
空气有些凝滞。
林檎别扭地扭开头,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耳根却不受控制地发热。
他想说句“谢谢”,或者质问“你多管什么闲事”。
但话堵在喉咙口,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顾郢在他面前停下脚步,目光落在他己经贴上纱布的眉尾。
“还好吗?”
顾郢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依旧是那种平铺首叙的调子。
林檎闷声闷气:“死不了。”
顾郢沉默了几秒,忽然开口,语气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尖锐:“逞强打架,很有趣?”
林檎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猛地转回头瞪他:“关你什么事!
我乐意!
总比某些人只会躲在一边装模作样强!”
顾郢的镜片反射着走廊的白炽灯光,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真实情绪。
他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反驳,只是再次深深看了一眼林檎眉尾的纱布。
然后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那背影挺首,孤傲,又带着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疏离。
从那以后,林檎左边眉尾就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疤痕。
而他和顾郢之间,那层看不见的壁垒似乎更厚了。
那次的救命之恩非但没有拉近两人的距离,反而像一根刺,扎在林檎心里,提醒着他两人之间那道难以逾越的鸿沟,以及顾郢那令人费解的行为。
*回忆戛然而止。
镜子里,林檎的手指无意识地抚上眉尾那道浅疤。
冰凉的指尖触碰到微凸的痕迹,带来一丝清晰的触感。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道疤早就淡了,但当时那种混杂着疼痛、愤怒、不甘,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因为顾郢突然出现而产生的怪异悸动,仿佛还残留着些许余温。
他烦躁地甩了甩头,试图把那些陈年旧事从脑子里甩出去。
顾郢现在是什么意思?
时隔多年,突然出现,用那种精准到可怕的方式点出他的问题,然后又摆出一副老同学的和善面孔?
名片还静静地躺在他的围裙口袋里。
林檎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杏眼里充满了戒备和挣扎。
突然不想扔了。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冽雪松味,让他刚刚被冷水安抚下去的烦躁又隐隐有抬头之势。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镜子,大步走向更衣室,把那条围裙和口袋里那张破名片,一起粗暴地塞进了储物柜的角落。
“烦不烦!”
他低声咒骂了一句,不知道是在骂阴魂不散的顾郢,还是在骂那个因为对方一点举动就心神不宁的自己。
柜门发出哐当一声脆响,在空无一人的更衣室里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