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梅的雨下了快半个月，山坳里的泥路烂得能陷进半只草鞋。
沈砚之背着半篓刚采的菌子，裤脚卷到膝盖，溅满了深褐色的泥点，每走一步都要费力气把脚从泥里拔出来。
他寻这处废弃的山屋己经三天了。
原在镇上租的铺面被东家收回，盘缠也所剩无几，听闻青雾山深处有间早年猎户留下的屋子，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思寻来。
雨幕把山林罩得昏沉沉的，隐约望见前方坡上立着个黑黢黢的轮廓，他精神一振，加快脚步往上走。
屋门是两扇朽坏的木板，虚掩着，推开门时“吱呀”一声响，惊得梁上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走。
屋里弥漫着霉味和湿土气，只有靠窗的地方漏进一缕微弱的天光，照亮了满地的枯叶和灰尘。
沈砚之放下背篓，正想清理出块能坐的地方，忽听得里间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他心里一紧，这荒山野岭的，怎么会有人？
他握紧了腰间防身用的短刀，轻手轻脚绕到里间的破布帘后——只见土炕上躺着个人，身上盖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絮，脸朝着墙，只露出一截线条利落的下颌和乌黑的长发。
咳嗽声还在继续，那人咳得身子微微发颤，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
沈砚之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这位兄台，你还好吗？”
炕上的人动作一顿，缓缓转过身来。
昏暗中，沈砚之看清了他的脸——肤色是长期不见光的苍白，眉骨很高，眼尾微微上挑，此刻却因为病弱而显得有些耷拉，嘴唇没什么血色，却偏偏生得唇形饱满。
最让沈砚之心头一震的是那双眼睛，漆黑得像深潭，望过来时带着点警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熟悉。
“是你？”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声音里都带着惊讶。
沈砚之认出他了——是去年在苏州府的书会上见过的那位姓陆的公子。
当时对方一袭青衫，谈吐清雅，在一群文人里格外惹眼，他还曾与对方讨教过两句关于农书的见解。
可眼前这人，哪里还有半分公子哥的模样，不仅穿着粗布衣裳，还病得如此狼狈。
陆清辞显然也认出了他，眼神里的警惕淡了些，却多了几分窘迫。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牵动了病气，又忍不住咳了几声：“沈……沈公子？
你怎么会在这里？”
“说来话长，”沈砚之走到炕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触手滚烫，“你发着高烧，得先退烧才行。”
他收回手，从背篓里翻出个布包，“我这里有之前在镇上买的退烧药草，你先忍忍，我去烧点水。”
屋角有个破旧的土灶，沈砚之寻了些干燥的枯枝，又从屋外接了些雨水，好不容易才生起了火。
水壶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他坐在灶边，看着火光映在对面墙上的影子，忍不住问：“陆公子，你怎么会落到这般境地？”
陆清辞靠在墙上，声音有些虚弱：“家道中落了。
父亲去年遭人诬陷，家产被抄，我带着些细软逃出来，路上又遇了劫道的，最后只剩这身衣裳，还染了风寒。”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沈砚之能听出其中的艰难——昔日锦衣玉食的公子，如今却要在这破屋里忍饥受寒。
水开了，沈砚之把药草放进陶罐里熬煮，药香很快弥漫开来。
他倒了碗药汁，吹凉了递到陆清辞面前：“先把药喝了吧，喝了能舒服点。”
陆清辞接过碗，指尖碰到沈砚之的手，只觉得对方的手温暖干燥，和自己的冰凉形成鲜明对比。
他垂眸喝了药，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可心里却莫名暖了些。
“多谢你，沈公子。”
他把空碗递回去，“这屋子……是你寻来落脚的？”
“是，”沈砚之点点头，“我原想在这山里种些东西，谋条生路。”
他笑了笑，眉眼温和，“你放心，这里是你先来的，也就算你的住处，现在我也没有住所，要不我照顾你好，这段时间我借住在这，等你身体好了，我看看去寻个别处。”
陆清辞看着他的笑脸，心里却想着自己是否要离开。
这半个月来，他独自一人躲在这破屋里，想了很多，该怎么去将手里的证据上交该给的人，想到那一夜，身边重要之人皆离自己而去，陆清辞早己没了活下去的力气。
只剩着仇恨吊着自己，他不想因为自己耽误他人的生命安全，可能因为他父母的影响，也或者是这么多天的躲避，遇到了一丝善意，他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沈公子，你在此地住下，可能会不安全，因为很多人在抓我，你和我在一起只怕让你有性命之忧。”
“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但是我知道你是好人，而且我也算在被人算计，导致我的铺子都没了，那是我父母留给我最后的东西，可是我没办法和他们斗，因为我知道我父母给我留的最重要的东西是我的命，所以我会好好活下去，希望你也可以这么想，不管怎么样，既然你活着，那么你肯定也寄托了他们的希望，等你好了，我就去找别的地方住”沈砚之把碗放在一旁，开始清理屋里的杂物，“这屋子虽破，收拾一下也能住人。
等雨停了，我再去砍些木头，把屋顶的破洞补一补，免得再漏雨。”
陆清辞靠在炕上，看着沈砚之忙碌的身影。
对方穿着粗布短打，动作麻利地清扫着地上的枯叶，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却丝毫不见不耐烦。
他忽然想起去年书会上，沈砚之说起农书时的模样——当时他还觉得，一个读书人整天研究种地，实在有些奇怪。
可现在才明白，这份踏实肯干，在这样的困境里，有多难得。
雨还在下，敲打着屋顶的破洞，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屋里的火光跳动着，映着两个年轻人的身影，驱散了些许寒意和孤寂。
沈砚之把清理好的干草铺在地上，又把自己的背篓里的干粮拿出来——几块硬邦邦的麦饼，还有一点晒干的野菜。
“现在只有这些了，你先垫垫肚子。”
他把麦饼递给陆清辞，“等明天雨小些，我再去山里看看，能不能打些猎物，或者采些野果。”
陆清辞接过麦饼，咬了一口，干得有些难以下咽，可他却吃得很认真。
他看着沈砚之也拿起一块麦饼啃着，忽然开口道：“沈公子，我虽不懂种地，可我认识些草药，也会一些功夫。
等我病好了，也能帮上些忙。”
沈砚之闻言，抬起头冲他笑了笑：“好啊，不过，你现在养好身体最重要。”
夜色渐深，雨势渐渐小了些。
沈砚之把土炕让给陆清辞，自己则躺在铺着干草的地上。
屋里很安静，只听得见两人的呼吸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
陆清辞躺在炕上，看着屋顶的破洞，心里却不再像之前那样迷茫。
他想着身边的沈砚之，想着明天的雨停，想着他一定会为父母申冤，为了他们好好活下去，忽然觉得，或许这样的日子，是父母希望的。
沈砚之躺在干草上，也没睡着。
他想着陆清辞的遭遇，想着自己的处境，可心里却有了些底气。
自从父母离世后他总是一个人，遇到事只能自己扛，现在他需要照顾一个人，虽然并不是很了解，但是心里就是对他有莫名的信任，觉得他是好人，只希望他可以好好的，因为他眼里的死意，让他想到他父母离开时，他也觉得活不下去了，可是他父母的铺子支持了他，他相信陆清辞也有要他支持下去的事情，希望他可以好好活下去。
他侧过头，借着微弱的天光，能看到炕上陆清辞的身影，对方似乎己经睡着了，呼吸也平稳了些。
他轻轻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补屋顶，找食物，还要看着陆清辞的病。
可他不觉得累，反而有了些期待。
或许，这场雨，这场相遇，会是他人生里的一个转机。
窗外的雨，终于停了。
天边泛起一丝微光，新的一天，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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