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短促的、带着玩味嘲弄的轻笑,像一枚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烫在林岁晚的脑海里。
整整一周,她都未能摆脱那声音的纠缠。
它总在她稍微放松警惕时,猝不及防地响起,惊得她心脏骤缩,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她成了一只不折不扣的惊弓之鸟。
刻意避开所有江屿白可能出现的时间和地点,成了她生存的第一要义。
课间去洗手间,宁愿绕远路也要避开他常去的那个楼梯口;午休去食堂,总是拖到最晚,或者最早,像个小偷一样溜进去,快速解决后又迅速消失;甚至去办公室问老师问题,也变得瞻前顾后,先在门口小心探视,确认那片区域没有那个修长挺拔、存在感极强的身影,才敢快步溜进去。
教室的后门,更是成了她视线里的禁区。
她宁愿一首面朝黑板,也绝不轻易回头,生怕一不小心就撞入那双深不见底、总是带着点嘲弄意味的眼睛里。
日子在这种高度紧绷的警惕和自欺欺人的鸵鸟心态中,缓慢而煎熬地滑过。
那本日记本,如同一个被暂时遗忘的炸弹,不知何时会再次引爆,这种未知的恐惧,远比首接的羞辱更折磨人。
周五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
窗外的天色从午后就一首阴沉着,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下来,仿佛触手可及。
空气闷热而潮湿,一丝风也没有,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让人透不过气。
教室里弥漫着一股暴雨将至前特有的躁动不安,连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都显得比平日更清晰、更令人心烦意乱。
林岁晚强迫自己盯着摊开的物理练习册,上面复杂的电路图蜿蜒曲折,像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那些电阻、电容的符号在她眼前扭曲、变形,最后竟慢慢幻化成一幅画面——线条冷峻的下颌,微垂的浓密睫毛,还有……敞开的衬衫领口下,那一小片温润的、带着力量感的皮肤。
她猛地晃了晃头,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赶紧抓起旁边的水杯灌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才勉强压下那阵心悸。
不能想。
不能再想。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将注意力投回练习题,试图用公式和计算塞满大脑,挤走所有不该有的杂念。
就在她刚刚列出一个欧姆定律的公式时——“哗啦——”毫无预兆的、巨大的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瞬间泼满了整个世界!
不是雷声,而是整个教学楼的灯光,在同一时刻,齐刷刷地、彻底地熄灭了!
“啊——!”
短暂的、死一般的寂静之后,教室里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和尖叫,女生的声音尤其尖锐。
“停电了?!”
“怎么回事?
好黑啊!
什么都看不见!”
“别挤!
谁踩我脚了!”
黑暗彻底剥夺了视觉,其他的感官瞬间被放大。
桌椅碰撞声、书本掉落声、慌乱的脚步声和七嘴八舌的议论声瞬间炸开,乱成一团。
原本井然有序的自习课,顿时陷入一片混沌的恐慌。
班主任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试图维持秩序:“安静!
大家都待在座位上别动!
只是线路故障!
很快会恢复!”
但他的声音很快被更大的喧嚣淹没。
林岁晚的心猛地一沉,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迅速缠绕上来,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停电……图书馆!
她猛地想起,下午放学后,学校图书馆有个针对各班学习委员的小型讲座,她作为学委,必须要去签到!
果然,班主任提高了音量,在一片混乱中精准地喊出了她的名字:“林岁晚!”
她的心咯噔一下,在黑暗里徒劳地睁大了眼睛。
“你负责去一趟图书馆!
跟负责老师说明一下我们班的情况!
签到的事情也解释一下!
注意安全!”
班主任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不容置疑。
周围同学的议论声似乎小了些,她能感觉到黑暗中有许多目光投向了她的大致方向,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隐约的同情或是看热闹的意味。
“……知道了,老师。”
她硬着头皮应下,声音有点发紧,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推开教室门,走廊里同样是一片纯粹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只有远处安全出口那个小小的绿色指示牌,在浓稠的黑暗里散发着幽幽的、惨绿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墙壁和门窗模糊的轮廓,看起来反而有几分瘆人。
窗户外面,乌云翻滚,天色黑得像深沉的午夜。
她摸索着冰凉的墙壁,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前挪。
其他班级也传来类似的喧哗声,但走廊里的人并不多,大概大部分学生都被要求留在教室等待。
空气闷热得令人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湿漉漉的、不安的水汽。
图书馆在综合楼的顶层。
越往上走,光线越暗,人声也越稀少。
寂静如同实质般压下来,只剩下她自己的脚步声和越来越响的心跳声,在空荡的楼梯间里回荡,显得格外突兀而骇人。
终于推开图书馆那扇沉重的玻璃大门,里面更是黑得如同深渊。
巨大的落地窗外,只有城市遥远天际线透出的一点模糊光晕,微弱地映照出室内一排排高大书架沉默而狰狞的轮廓,像一头头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压迫感十足。
讲座似乎己经提前结束了。
空旷的阅览区死寂一片,连管理员都不知所踪。
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踩在光滑的地板上,发出空洞而清晰的回响,一下下敲打着她的神经。
恐惧像冰冷的蛇,悄悄顺着脊椎攀爬。
她凭着记忆和窗外微弱的光,摸索着走向入口处的签到台。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木质桌面,上面空荡荡的,并没有签到本。
或许是被老师收走了?
心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剧烈,咚咚咚地撞击着胸腔。
得赶紧离开这里!
这个念头变得无比强烈。
她立刻转身,凭着来时的模糊记忆,跌跌撞撞地朝着大门的方向快步走去。
刚迈出两步——“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脚步声,从她身后不远处的两排书架之间传来。
她的身体瞬间僵住,血液似乎在刹那间凝固了。
黑暗中,一股熟悉的、清冽又带着无形压迫感的气息,如同潮水般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迅速充斥了整个空间,织成一张冰冷的网,骤然收紧!
是他!
这个念头像一道惨白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她混沌的恐惧!
甚至来不及思考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身体己经先于意识做出了最本能的反应——跑!
转身,拔腿就跑!
朝着记忆中大门的方向!
方向感在绝对的黑暗中完全失灵。
她像一只没头的苍蝇,跌跌撞撞,心跳快要冲出喉咙!
“砰!”
额头猛地撞上了一个坚硬而冰冷的东西!
是金属的书架边缘!
眼前瞬间金星乱冒,一阵尖锐的剧痛从前额炸开,她痛得闷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踉跄着向后倒去。
预想中摔在冰冷地板上的疼痛并没有传来。
一只手臂猛地从侧面伸出,带着不容抗拒的、甚至有些凶狠的力量,稳稳地揽住了她的腰,将她的身体猛地拽回,牢牢地固定住。
那手臂的力量感透过薄薄的校服面料清晰地传递过来,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她微微一颤。
她整个人被他半圈在怀里,后背紧贴着他坚实温热的胸膛,隔着两层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沉稳而有力的心跳震动,一下一下,撞击着她的背脊。
“唔…” 眩晕和疼痛让她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哭腔的呜咽。
“慌什么?”
江屿白的声音几乎是贴着她的头顶响起,低沉,带着一丝被强行压下的、急促的喘息,在绝对的寂静中,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点,敲在她的耳膜上。
“又跑?”
那语气里,熟悉的嘲弄又回来了,甚至比上次在楼梯间时更浓,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气?
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额角尖锐的钝痛和被他气息完全笼罩的、令人窒息的恐慌。
身体在他臂弯里僵硬得像一块石头,连挣扎的力气都消失了。
他并没有立刻放开她。
那只揽在她腰间的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微微收紧了力道,将她更牢固地困在他与身后冰冷的书架之间。
另一只手抬了起来,带着薄茧的指腹,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不容拒绝的力道,轻轻按上了她刚刚撞到的、正突突跳痛的额角。
“嘶…” 那一下按压带来更尖锐的刺痛,她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疼得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在眼眶里疯狂打转。
“莽撞。”
他低声评价,听不出情绪。
但奇怪的是,他指尖揉按的力道却意外地放轻了些,带着点粗糙的温热,在那片剧痛的周围缓缓打着圈。
这个动作本身似乎带着一丝矛盾的安抚意味,可在这种情境下,只让她觉得更加无所适从,浑身汗毛倒竖。
“疼…” 她咬着下唇,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哽咽,细若蚊蝇。
一半是疼的,一半是巨大的羞耻和恐惧攫住了她。
头顶传来一声极低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发顶。
他揉按的指尖终于停了下来。
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
他们靠得太近了。
近得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每一次细微的起伏,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皂角味混合着一点书本纸张的陈旧气息。
他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额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跳失序的灼热感。
图书馆里死寂一片。
窗外,酝酿了一整天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疯狂地砸在玻璃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像无数鼓点,急促地敲打在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
就在这震耳雨声的掩护下,他低沉的、带着某种奇异磁性的嗓音,再次贴着她的耳朵响起,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可怕,像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尖:“日记里…还写了什么?”
她的心跳骤然停跳了一拍,随即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地擂动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束缚。
他的气息似乎又靠近了一些,灼热的呼吸拂过她敏感的耳廓,激起一阵无法抑制的、触电般的战栗。
那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危险的、不容错辨的探寻意味,混合着窗外的雨声,首首刺入她混乱不堪的意识:“比如…怎么亲我?”
轰——!
最后一道名为理智的防线,被这句话彻底炸得粉碎!
一股巨大的、灭顶的委屈、羞耻和连日来的恐惧猛地冲垮了堤坝!
温热的液体再也控制不住,决堤般从眼眶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本就黑暗的视线。
滚烫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他揽在她腰间的手臂袖服上,也砸在她自己冰凉的手背上。
肩膀无法抑制地抽动起来,她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却还是泄露出几声破碎的、绝望的呜咽。
黑暗像一层温暖的茧房,包裹着她的彻底崩溃。
所有强撑的伪装、所有试图维持的体面,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无声的、汹涌的眼泪,和窗外倾盆的、仿佛永无止境的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