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伟此刻嘴唇乌紫，脸色青白，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磕碰的声音清晰可闻。
他几乎站不稳，全靠两个汉子一左一右架着。
“快！
扶他回家去！”
老村长声音沙哑地指挥着，语气急促。
人们像是才从噩梦中惊醒，有人脱下自己的棉袄裹在阿伟身上。
有两个人合力，几乎是半抬半架地，搀扶着这个冻僵的英雄，深一脚浅一脚地快步往家里走。
阿伟家里只有他八岁的女儿安悦在写作业，他的老婆美心带着小儿子安成回娘家村里走亲戚去了。
安悦看着瑟瑟发抖的爸爸，着急地问:“全叔，我爸怎么了？”
全叔眼里满是担忧：“你阿力叔家的妹妹和许伯儿子都掉河里了，你爸下去把他们救上来了，快给你爸盖上厚被子。”
安悦赶紧爬到炕上把被褥铺好。
全叔帮忙给阿伟擦了擦身子，扶他躺下。
全叔给阿伟塞了塞被角:“阿伟，你觉得怎么样？”
“没事了，没事了，一会暖和过来就好了。”
此刻阿伟虽然很虚弱，但意识还是清醒的，“我不要紧，那闺女不行了，你快去帮帮忙吧，看怎么办好啊。”
作为家里的老大，此刻他把处理家里的事情看得比自己更重要。
可在这个封闭又落后的村庄里，人们的安全意识还是太差了。
全叔看阿伟状态还好，就离开了。
安悦有点担心有点害怕，但她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哪里知道怎么处理。
裹在被子里的阿伟觉得身体越来越疲惫，他不懂身体失温的危险，觉得冻着了肯定能暖和过来，他无力地说：“悦，爸刚才累着了，爸睡一会，你可别自己出去。”
安悦说：“好，爸，我把炉子烧热一点。”
一会又说：“爸，我给你晾上热水，一会能喝了我叫你”……天渐渐暗下来了，美心抱着小儿子安成，带着一身寒气推开家门时，屋里静得可怕。
只有炉火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映得炕上那一大团鼓囊囊的被子忽明忽暗。
“阿伟？
悦悦？”
她喊道，心里有些奇怪，往常这个时候，丈夫早该迎出来接过孩子，女儿也会叽叽喳喳地围过来。
没人应声。
炕上，阿伟盖着厚厚的被子，脸朝着里面，似乎睡得很沉。
女儿安悦蜷在炕沿的小板凳上，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手边还放着一杯早己凉透的水。
她把己经睡熟的小儿子轻轻放在阿伟一旁，脱下外套。
“这爷俩，怎么这个点都睡了……”美心嘀咕着，心里那点异样感却挥之不去。
她走到炕边，轻轻推了推阿伟的肩膀：“阿伟？
醒醒，吃饭没？
怎么睡这么死？”
手下触感僵硬，冰凉。
美心的心猛地一沉，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些：“阿伟？
阿伟！”
男人毫无反应，身体在她推动下，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僵首。
恐慌瞬间攫住了美心，她颤抖着手，猛地掀开被子一角，去探他的鼻息——没有！
什么都没有！
她又慌忙去摸他的脖颈，触手一片冰凉的死寂！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猛地从她喉咙里迸发出来，划破了家里的宁静，“阿伟！
阿伟你怎么了？！
你醒醒啊！
悦悦！
悦悦你爸怎么了？！”
她疯狂地摇晃着丈夫冰冷僵硬的身体，眼泪瞬间奔涌而出。
安悦被母亲的尖叫声吓醒，懵懂地看着眼前几乎疯癫的母亲，小脸煞白：“妈……妈妈……爸爸说冷，累了，要睡一会儿……睡一会儿？
睡一会儿怎么会这样？！”
美心猛地转向女儿，声音尖利得吓人，“你爸喝酒了？
啊？
他是不是喝酒了？
还是怎么了？！
说话啊！”
安悦被吓得哇一声哭出来，断断续续地抽噎着：“没有……爸爸没喝酒……全叔说……爸爸下河救人了……冷……爸爸说睡一会……我就烧炉子……晾水……”下河救人？
冷？
睡一会？
这几个破碎的词像惊雷一样炸响在美心耳边。
她看着丈夫青白僵硬的侧脸，那绝不是睡着的样子！
那是……那是……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瞬间将她吞没。
她腿一软，瘫倒在炕沿边，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阿伟啊！
我的阿伟啊！
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
你睁开眼看看我啊！
你看看成成啊！
你让我们娘仨怎么活啊！！”
她扑到丈夫身上，捶打着那再也不会回应她的胸膛，哭声悲痛欲绝。
小儿子安成被母亲的哭喊惊醒，也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小小的屋子里，顿时充满了女人绝望的哀嚎和两个孩子惊恐的哭声。
邻居被这动静惊动，慌忙跑过来查看，一看到炕上的情景，全都骇得变了脸色。
“快！
快去叫村长！
叫赤脚医生来看看！”
有人反应过来，急忙喊道。
但所有人都心里清楚，炕上那个救人的汉子，身体早己凉透，再也救不回来了。
他跳进冰河救回了别人的孩子，却因为无人懂得低温症的危险和及时正确的救护，在自己温暖的炕上，在年***儿懵懂的守候下，悄无声息地走向了死亡。
炉火还在安静地燃烧着，试图温暖这间突然被巨大悲恸和冰冷死亡笼罩的屋子。
安悦晾着的那杯等着爸爸醒来喝的热水，早己变得冰凉。
灵堂里烟气缭绕，纸钱灰烬打着旋儿飘落。
阿力跪在嫂子美心面前，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哭得浑身颤抖，声音嘶哑破碎：“嫂子！
我对不起大哥！
是我没看好娃……是我没用！
大哥是为了救我的娃没的啊！
以后……以后悦悦和成成，就是我亲生的！
我阿力有一口吃的，就绝饿不着他们娘仨！
我对不起你啊，嫂子！”
美心一身缟素，脸色惨白得像身上的孝衣，眼神空洞地望着丈夫的遗像，对阿力的痛哭和誓言仿佛没有听见。
她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只剩下一具被巨大悲恸掏空的躯壳。
小儿子安成懵懂地偎在她怀里，被这压抑的气氛吓得不敢出声。
安悦跪在一边，小手死死攥着母亲的衣角，眼睛里盛满了恐惧和一种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沉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