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被抹去了声音。
不是寂静,而是一种所有杂音都被吸走后的、纯粹的虚无。
风刮过锈蚀钢筋的缝隙,不再有呜咽;曾经喧嚣的街道,如今只剩下尘土在缓慢地、了无生气地沉降。
而我,刚刚卖掉了关于林晚的一切。
交易的过程简单得令人心寒。
意念中唤出那架悬浮的、冰冷的天平。
左端,我将那些炽热的、痛苦的、构成我整个生命的记忆碎片推上去——她笑时眼里的光,她哭泣时颤抖的肩膀,我们争吵后笨拙的拥抱,她在我耳边说“别怕”时温热的呼吸……所有关于她的色彩、声音和温度,汹涌着,剥离着,被天平贪婪地吞噬。
右端,光芒凝聚,显现出冰冷的字样:纯净水,500毫升。
确认。
没有光华大作,没有痛苦嘶嚎。
只是一种更为彻底的“空”,从大脑深处弥漫开来,像一场无声的雪崩,埋葬了所有名为“林晚”的风景。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清晰的、物理意义上的空洞感,仿佛那里被精密地挖走了一块,不痛,只是冷,一种绝对零度的冷。
我低头,看着手中凭空出现的那瓶水。
透明的塑料瓶,里面的液体在灰败的天地间,折射出一种残忍的、剔透的光。
很轻,又重得我几乎无法拿稳。
就是为了这个。
我环顾西周,废墟像一片沉默的、巨大的墓碑。
我是谁?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一个名字突兀地浮现在那片空无之上——无言。
对,我叫无言。
这名字像一块墓碑,立在被我亲手埋葬的过去之上。
喉咙里干渴的灼烧感提醒着我生存的本能。
我拧开瓶盖,动作机械。
仰头,将水灌入喉咙。
水是冰凉的,没有任何味道,滑过食道,却像熔岩一样烫下耻辱的印记。
我活下来了。
用我的一切,换来了最基础的生存。
就在这时,一股完全陌生的、狂暴的情绪毫无征兆地席卷了我。
它不是来自于记忆,记忆己经空了。
它来自于那被挖走后留下的空洞本身,是一种纯粹的、不依赖任何缘由的愤怒。
无声,却震耳欲聋。
不是恨谁,而是恨这交易本身,恨这需要交易才能存活的世界,恨这个做出了交易的我。
这股愤怒让我捏紧了手中的空瓶,指节发白。
我下意识地伸手探入怀中,触碰到一个硬物。
拿出来,是一本巴掌大的、边缘磨损的笔记本。
翻开,纸页泛黄脆弱。
上面的字迹,是我的,又不像我的。
那些笔画带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滚烫的情感。
“林晚。”
第一页,只有这个名字。
像一道咒语,钉在纸上。
“她说天空是倒过来的海,云是溺死的鲸。”
——这写的是什么?
鲸是什么?
天空和海,又是什么颜色?
我试图想象,脑海中只有一片灰白。
“今天用‘味觉’换了一把匕首。
再也尝不出她做的汤是什么味道了。
不过,没关系,只要她能安全。”
——匕首就在我腰间,冰冷坚硬。
汤?
味道?
这些词汇失去了所有意义。
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像一个盗墓者翻阅别人的墓志铭。
每一行字都在记录着我为了一个叫“林晚”的女人,如何一点点地卖掉我自己——“听觉·左耳”,“对绿色的辨识力”,“关于母亲的记忆”,“恐惧感”……所有的交易,最终都指向她。
而我,刚刚卖掉了关于她的所有。
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是我卖掉“恐惧感”那天的记录。
字迹狰狞而决绝:“不再害怕了。
也就意味着,无论前方是什么,我都只能向前。
晚晚,等我。
无论你在哪里,无论我还记得什么,我会找到你。
哪怕‘爱’你这件事本身,也需要我用其他东西去交换。”
“爱”。
这个字眼,像一根烧红的针,刺入我空洞的胸膛,引发一阵细微而真切的抽搐。
我失去了她,失去了关于她的一切。
我甚至失去了“爱”这种情感本身的概念。
但我没有失去由这一切转化而来的、那股无声的愤怒。
也没有失去这本记录着所有“失去”的笔记本。
更没有失去,那驱动我完成这一切交易的、最后的本能。
我站起身,将空瓶扔掉。
它滚落在废墟里,发出微不足道的声响。
我失去了过去,失去了情感,失去了一切。
但我还活着。
而活着,在这个万物皆可交易的时代,就意味着我手上,还有最后一份未清算的资本——这条由“失去”构筑的生命,以及这股无处可去的、庞大的愤怒。
我看向远方,天地交界处一片模糊。
我要找到她。
不是因为我记得她,而是因为我知道,我必定要找到她。
交易,还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