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文台的临时指挥中心设在隔壁的控制室，各种仪器的低鸣与电脑风扇的嗡响取代了之前的死寂。
悬浮尸体的视觉冲击力依然萦绕在每个人心头，但玄楹那不顾一切的触碰，像一根探针，精准地刺破了“完美密室”这个膨胀的迷障，让调查得以沿着一个虽仍离奇、却己具备物理基础的方向推进。
墨守站在巨大的控制台前，上面分屏显示着现场监控、证物照片以及庞磊从穹顶支架传回的实时画面。
他眼神专注，之前的凝重稍缓，但远未到放松的时刻。
玄楹则蜷在角落的一张转椅里，捧着杯热水，脸色依旧苍白，仿佛刚才的“触摸”消耗了她大量的元气。
两人之间隔着数米，空气里却不再有剑拔弩张的火药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各自思索的静谧。
“头儿，确认了。”
柯文柏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来，带着技术宅特有的兴奋，“C8支架的伺服电机被人动了手脚，加装了一个微型接收模块，可以通过特定信号远程控制其伸缩。
运行日志被清洗过，但我在系统底层缓存里找到了碎片——就在预计死亡时间前半小时，它执行了一次长达三分钟的延伸指令，正好够它降下来，‘捡起’赵教授，再缩回去。”
“物理证据呢？”
墨守问。
“庞哥在支架的机械爪内侧，不仅找到了衣物纤维，还发现了一点……这个。”
柯文柏切换画面，放出一张显微照片，“一种淡蓝色的、高粘稠度润滑油，成分很特殊，不是天文台常用的型号。
己经送去和苏姐那边对接了。”
“很好。”
墨守颔首，目光转向角落，“玄顾问，你感知到的‘冰冷金属触感’，位置大致在肩胛、后腰和股部，与机械爪的可能抓取点位基本吻合。”
玄楹微微点头，没有睁眼，只是轻声说：“它很‘冷’，不只是温度……那种感觉，是‘空洞’的，没有情绪，只有……执行命令的精确。”
这时，控制室的门被推开，法医苏芮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身利落的防护服，口罩拉到下颌，露出一张清秀却没什么表情的脸。
她手里拿着一个证物袋，里面是几个小小的取样瓶。
“初步尸检结果，”苏芮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冷静得像手术刀，“死者赵明义，体表无外伤，无搏斗痕迹。
死因是呼吸衰竭，由一种高纯度、吸入式的神经麻痹剂导致，作用极快，理论上瞬间失去意识。
死亡时间在昨晚十一点至凌晨一点之间。”
她将证物袋放在控制台上，指向其中一个瓶子，里面是些许几乎看不见的微尘。
“这是从他指甲缝里提取到的。
与柯文柏在支架上发现的，是同一种特殊润滑油。
成分分析显示，含有聚西氟乙烯和某种有机硅复合物，具备高润滑性和抗腐蚀性，通常用于精密仪器，尤其是……高真空或极端温度环境下的设备。”
“极端环境？”
墨守捕捉到这个关键词。
“嗯，”苏芮点头，“比如，航天器部件，或者……某些高级别的天体物理观测设备内部。
这种油品不常见，来源应该可以追溯。”
一条线索清晰起来：凶手熟悉天文台设备，能接触到特殊润滑油，并且拥有电子改装技能。
“还有其他发现吗？”
墨守追问。
苏芮顿了顿，看向墨守，又瞥了一眼角落里的玄楹，才缓缓道：“死者衣物整齐，但在他西装内侧口袋里，我发现了一点东西。”
她取出另一个证物袋，里面是一张折叠得很整齐的便签纸，纸上没有任何文字，只用黑色的笔，画着一个极其简洁，却又充满某种古老、神秘意味的符号——一个如同火焰，又似浪花，中心带着螺旋纹路的图案。
“这是……”墨守皱眉。
一首闭目养神的玄楹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目光落在那符号上，瞳孔微微收缩。
她没有说话，但身体不易察觉地绷紧了一瞬。
“我不认识这个符号，”苏芮坦诚道，“但死者将它如此隐秘地收藏，或许有意义。”
墨守立刻转向通讯器：“柯文柏，查一下这个符号。
重点检索赵明义近期的研究资料、个人笔记、网络浏览记录。”
“明白！”
柯文柏的声音带着跃跃欲试的干劲，键盘敲击声噼里啪啦地响起。
控制室里再次陷入等待的沉默。
墨守整合着现有线索：特殊润滑油、远程控制的支架、神经麻痹剂、一个神秘的符号……凶手的画像正在一点点勾勒出来——冷静、缜密、具备专业知识，并且，这个现场带着强烈的“仪式感”和“展示欲”，正如玄楹之前所指出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终于，柯文柏那边传来了突破性的进展。
“头儿！
查到了！”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这个符号，在早期的物理学和宇宙学文献里出现过，代表一个叫做‘熵’的概念！”
“熵？”
墨守对这个词并不陌生，“热力学第二定律？
那个表示系统混乱度的物理量？”
“是，但不仅仅是！”
柯文柏语速飞快，“在一些非主流的、带有哲学思辨的宇宙学理论里，‘熵’被赋予了更广义的象征意义——宇宙从有序走向无序的终极倾向，万物终将归于热寂的法则，一种……蕴含着巨大毁灭与重塑力量的‘原理’！
赵教授近期的大量加密研究笔记和被删除的浏览记录，都围绕着这个‘熵’概念展开！
他似乎在研究它的历史源流，以及……某些现代解读。”
屏幕上开始滚动柯文柏复原的数据碎片：——“熵增不可逆，如同时间之矢……”——“古老符号中蕴含的宇宙真理……”——“信息即熵？
秩序的背面……”——“‘他们’理解了，并且试图运用……”最后一条浏览记录，是在死者电脑被彻底清洗前，访问的一个匿名加密论坛，论坛的图标，正是那个火焰浪花螺旋的“熵”符号！
“所以，赵明义的研究触及了这个‘熵’，”墨守沉吟道，“而凶手，用这个带有‘熵’符号的纸条，以及一个模仿‘失序’（反重力）的死亡现场，来完成了一次……展示？
或者说，献祭？”
一首沉默的玄楹忽然站起身，走到控制台前，凝视着屏幕上那个“熵”符号。
她的指尖隔着空气，轻轻描摹着那火焰般的纹路。
“星辰坠落……万物失序……归于热寂……”她喃喃自语，仿佛将感知到的碎片与眼前的线索拼接，“他感受到的，是‘熵’的降临……那种无法抗拒的、将一切拉向终结的力量……”她抬起头，看向墨守，眼神清澈而肯定：“这不是私人恩怨的谋杀，墨队长。
这是一次……基于某种信仰或理念的‘执行’。
凶手在向我们，或许也是向某个隐藏的群体，展示他对‘熵’的理解和……臣服。”
墨守没有立刻反驳。
他看着屏幕上那个古老的符号，又看看玄楹因明悟而发亮的脸，再回想那个精心设计的、充满隐喻的犯罪现场。
理性依旧是他的基石，但他无法否认，所有的物理线索，此刻都指向了一个超越简单谋杀动机的、更为深邃和黑暗的领域。
润滑油、支架、毒药是“术”；而这个“熵”符号，以及它所代表的概念，可能就是驱动这一切的“道”。
他深吸一口气，下达了新的指令：“庞磊，缩小排查范围，重点调查近期与赵明义在‘熵’或相关宇宙哲学领域有过接触、且具备机械、电子、化学知识的人员。”
“柯文柏，深挖那个加密论坛，尝试追踪访问者IP，弄清楚这个‘熵’符号背后，到底是一个学术圈子，还是……别的什么。”
“苏芮，进一步分析神经麻痹剂和润滑油的具体来源。”
命令一条条发出，团队的齿轮再次高效运转起来。
墨守走到窗边，看着窗外依旧沉沉的夜色。
城市的灯火在远处如星海般铺陈，与天文台内的死亡谜题形成诡异的对照。
玄楹也走了过来，与他并肩而立，望着同一片夜景。
“你的数据，和我的感觉，”她轻声说，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第一次，指向了同一个方向。”
墨守没有看她，也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
他只是看着夜空，仿佛在那片浩瀚的星图之中，隐藏着名为“熵”的恶魔，以及，下一个受害者的影子。
狩猎，终于嗅到了猎物的气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