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土坯房里就有了动静。
姜禾在硬板铺上醒来,听着外间奶奶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娘周氏在灶台边轻轻淘米的声响。
她动了动身子,酸软感还在,但喉咙己经不似昨日那般火烧火燎。
虎子——她大哥姜稷,才十六岁,却己经像个大人一样,天不亮就蹲在院门口就着晨光“欻欻”地磨着锄头刃。
石头(姜粟)则闷声不响地提着水桶往来灶房,一趟又一趟。
这个家,没人闲着。
姜禾撑着坐起来,目光落在墙角那捆用破布盖着的黄芩根上。
昨个半夜她趁家人睡熟,偷偷将根须洗净晾在通风处。
现在,它们带着泥土的清气,静静等着下一步。
“禾丫头醒了?”
奶奶掀开布帘进来,手里端着一碗比昨天看着实在点的黍米粥,“快,趁热喝了,今儿个脸色瞅着是缓过来点儿了。”
姜禾接过粗陶碗,暖意从碗壁传到掌心。
她小口喝着粥,眼神却不由自主瞟向窗外那片让晨雾罩着的后山。
记忆里,那山脚底下长着不少常见的草药。
“奶,”她轻声说,“我躺得浑身不得劲,想出院门透口气,就在当院站会儿。”
奶奶犹豫了一下,看她脸色确实见好,才点头:“就在院里,别远走。
正好,你帮奶把昨儿个挖的苦麻菜根拾掇拾掇。”
这正合姜禾的意。
她慢慢挪到院中,坐在小凳上收拾那些带着泥的菜根,眼睛却仔细扫过院墙旮旯和屋檐底下。
忽然,她眼神一亮——墙角堆着几块半拉磕叽的磨刀石!
她压住心头的激动,扒拉了半天,总算挑出一块质地细粉、面儿还算平整的青石头。
又找了个豁口的破瓦盆,舀满了清水。
“禾丫头鼓捣这石头干啥?”
叔叔姜二河从地里回来取家什,看见她摆弄石头,纳闷地问。
姜禾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装着没事人一样:“叔,我瞅爹那柴刀口都钝了,想试试能不能磨磨。”
她指了指墙角那把锈哧咔嚓的柴刀。
二叔咧咧嘴笑:“你这丫头病刚见好,操这心干啥?
这活儿让你哥干就行。”
姜禾却坚持:“我呆着也是呆着,慢慢磨,活泛活泛筋骨。”
二河见她挺执拗,也没再多说,喝了口水扛起锄头又下地了。
等院里没了旁人,姜禾赶紧回屋,从炕席底下摸出那柄狗腿刀。
刀一入手,沉甸甸的,冰凉的刀柄让她心神定了定。
她把磨刀石支稳当了,蘸上清水,按着记忆里老匠人教的手法,刀刃贴着石面,一下一下有章程地推磨。
刺啦——刺啦——有节奏的磨刀声在清早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楚。
刚开始手法生,好几回角度没拿准,但她慢慢就摸着了门道。
浑浊的锈水顺着石头淌下来,底下那层暗哑的钢色渐渐露了出来。
她用手指肚小心蹭了蹭刃口,那股拉拉扯扯的涩感正在一点点消褪。
这活儿费手劲,没多大功夫,她手腕子就酸胀起来。
但她咬牙挺着,脑门儿上见了细汗。
这把刀,是她在这地方安身立命的指望之一,说啥也得让它重新快起来。
晌午头儿,家里人陆陆续续回来吃饭。
虎子看见她在磨刀,眼珠子瞪得溜圆:“禾丫头,你啥前儿会磨刀了?”
姜禾早想好了说辞,低着头,装出点不好意思的样儿:“以前看爹磨过,自个儿瞎比划。
病了这一场,好像脑子透亮了些,以前模模糊糊的事儿也记起来点儿了。”
她把这点变化归到“病中开窍”上,这是最不招人疑心的由头。
爷爷姜老实拿起磨了一半的刀,对着日头细看刃线,眼里闪过一丝意外:“手法是嫩了点儿,但路数正。
这丫头有心了。”
这话带着夸的意思,也让家里人对她突然“会磨刀”的疑乎劲儿消了大半。
穷人家的孩子,早点会点手艺不算稀奇。
后晌,姜禾一边继续磨刀,一边开始拾掇黄芩。
她记得那本《技艺考》里记的老法子:把根须切成片,搁陶罐里用文火慢焙,等颜色变深、一捏就碎,取出来晾凉碾成粉。
这么炮制出来的黄芩,清热燥湿的劲儿更足。
她跟奶奶要来个不大点的小破陶罐,就着灶膛没灭透的火炭,小心地烘烤黄芩片。
烟熏火燎里,她仔细把握着火候,生怕烤糊了。
一股子浓烈的苦香气慢慢散开。
婶子王氏打灶房门口过,抽了抽鼻子:“哟呵,这苦婆婆丁根子烤巴烤巴还能出香味儿?
禾丫头又鼓捣啥呢?”
姜禾抬起头,露出个老实巴交的笑:“二婶,我听人说烤过的苦婆婆丁根泡水喝能去火气,想试试。
要是管用,往后家里谁上火,也省得花钱买凉茶了。”
王氏眼皮一耷拉,心里拨开了算盘珠子:“这倒是个省钱的招儿!
就是不知道顶不顶事儿”她没把话说死,精明的眼神在姜禾和那陶罐之间转了转。
她还没完全信服这侄女,但省钱的事儿,她都乐意瞅瞅。
日头偏西,狗腿刀总算磨利索了。
姜禾用大拇指肚轻轻试了试刃口,一丝微弱的刺痛传来,锋快劲儿回来了。
她小心地把刀藏严实。
陶罐里的黄芩片也焙好了,颜色棕黄,一捻就成粉。
她把黄芩片用擀面杖碾成细末子,小了干净树叶子包好藏起来。
心里琢磨着,下回要是有机会去镇上,说不定能找药铺换几个铜子儿。
就算换不成,留着家里应急也是好的。
夜晚,只有那微弱的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屋内。
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每个人的脸上都透露出一丝忧虑。
桌上摆放着几碗照见人影的稀粥,这是他们今晚的晚餐。
爷爷默默地用筷子扒拉着碗里那数得过来的米粒,每一粒都显得如此珍贵。
他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今年秋天雨水少啊,这收成怕是比往年还要差上一两成。”
大家都沉默不语,心中明白爷爷所说的话意味着什么。
交完皇粮后,剩下的那点粮食将是他们接下来日子的全部依靠。
而这点粮食,恐怕得掐着指头算着吃,都不一定能熬到开春。
奶奶皱起眉头,轻声说道:“这可咋办呢?
家里还有孩子们要养…”她的话语中充满了无奈和担忧。
父亲低着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坚定地说:“爹,娘,别太担心。
咱们再想办法,总会有出路的。”
母亲也附和道:“是啊,咱们一家人齐心协力,总能度过这个难关的。”
然而,尽管大家都在互相安慰,但每个人的心中都沉甸甸的。
这艰难的生活,就像那稀薄的粥一样,让人感到无比的苦涩。
愁云又罩上了土坯房。
但这一回,姜禾瞅着墙角那包黄芩粉,摸了摸怀里藏着的快刀,心里头比昨天多了几分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