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澜的办公室位于国贸三期的高层,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鳞次栉比的摩天楼,勾勒出北京冰冷而高效的天际线。
她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指尖快速敲击着键盘,回复着一封全英文的并购案邮件。
空气里只有中央空调低沉的送风声和键盘敲击的脆响,一切都秩序井然。
然而,脑子里某个角落,却反复播放着昨天在画廊的情景——那个年轻人灼亮的、带着挑衅的眼睛,以及那句斩钉截铁的“不和解”。
她甩甩头,将那份不合时宜的干扰驱散。
情绪化是专业领域的大忌。
内线电话响起,是她的助理。
“沈律师,关于陆星衍案的初步调查资料己经发到您邮箱了。
另外,我们尝试通过您提供的号码联系他,但他……拒接了所有电话。”
沈清澜并不意外。
“知道了。
把资料打印出来给我。”
很快,一叠关于陆星衍的资料放在了她的桌上。
比她想象的更……复杂一些。
陆星衍,22岁,央美油画系高材生,却也是让老师又爱又恨的“问题学生”。
天赋毋庸置疑,在校期间就己斩获国内外数个有分量的艺术奖项,作品被几位颇有眼光的评论家和收藏家看好。
但同时也以“不守规矩”闻名,拒绝参与他认为“***”的课程作业,多次因作品主题“过于尖锐”而与校方发生冲突。
他的家庭背景更是一团迷雾。
父亲是早年下海经商的商人,母亲据说是位小有名气的舞蹈演员,但己因病去世多年。
父亲再婚后,与陆星衍关系极度紧张,几乎到了断绝往来的地步。
经济上,陆星衍很早就不再接受家里的资助,靠卖画和偶尔接些零活维持生活和创作。
资料里还附了几张他其他作品的图片。
不同于那幅争议画作的激烈破碎,有些作品呈现出惊人的细腻和温柔,描绘光影,捕捉瞬间的情绪,充满了某种易碎的、孤独的诗意。
沈清澜的指尖停留在一幅名为《母亲》的素描上,画面上只有一个模糊的、舞蹈的背影,线条简单,却充满了无尽的哀思与眷恋。
她合上资料,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太阳穴。
一个才华横溢、性格孤傲、与家庭决裂、经济拮据的年轻艺术家。
这样的人,通常把尊严和艺术理念看得比什么都重。
用常规的“利弊分析”去说服他,看来确实是行不通的。
她需要换个策略。
拿起手机,她斟酌着措辞,给那个被她存入通讯录的号码发去了一条短信,语气比之前公事公化的口吻缓和了许多:“陆星衍先生,我是沈清澜。
关于画作争议,或许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沟通。
法律并非只有对抗,也可以寻求理解和共识。
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找个时间,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寻找一个既能保护你艺术表达,又不违背法律底线的解决方案。”
信息发送成功。
沈清澜等待着。
这一次,她抛出了“理解”和“共识”的橄榄枝,对于一个叛逆的年轻人,强硬不如怀柔。
几分钟后,手机屏幕亮了。
只有一个字的回复,干脆利落,带着扑面而来的桀骜:“忙。”
沈清澜看着那个字,一口气堵在胸口。
她甚至能想象出对方发出这个字时,那副漫不经心又带着嘲弄的表情。
无效沟通。
她第一次在面对客户时,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所有的专业技巧和逻辑推演,在对方完全不按牌理出出的态度面前,都失去了效力。
就在这时,助理再次敲门进来,脸色有些古怪:“沈律师,楼下前台说……有您的……一件‘礼物’。”
“礼物?”
沈清澜皱眉,她很少接收私人礼物到公司。
“是的,是一个……很大的纸箱,没有署名寄件人。”
沈清澜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拿进来。”
当那个半人高、沾着些许颜料污渍的硬纸板箱被两个助理费力地抬进她的办公室时,那种预感更强烈了。
她示意助理出去,然后用裁纸刀小心翼翼地划开胶带。
箱子里塞满了防震的泡沫填充物和旧报纸。
她拨开那些填充物,看清了里面的东西——那是一副画。
不是完成品,更像是一幅即兴的、未完成的手稿。
画布上,用粗犷奔放的笔触,勾勒出一个女人的侧影。
女人穿着利落的职业套装,踩着高跟鞋,手里拿着一个巨大的、象征着法律的天平。
然而,天平的两端却不是砝码,一端是跳动的心脏,另一端是冰冷凝固的冰块。
女人的表情被刻意模糊,但她周身散发出的那种“秩序感”与画面背景狂乱不羁的色彩漩涡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冲突。
画的右下角,用飞扬的字迹签着——“LXy”。
陆星衍。
他甚至没有装裱,就这么随意地、甚至可以说是粗暴地将画塞在纸箱里,寄给了她。
这不是礼物。
这是一种回应,一种宣言,一种用他的方式,对她昨天那些“规则、条款、利益”论调的回击。
他在用画告诉她:看,这就是我眼中的你。
冰冷,刻板,被规则束缚,试图用天平去衡量一切,包括情感和艺术。
沈清澜站在画前,久久沉默。
办公室窗外是繁华的都市,室内是恒温的冷静空气,但这幅画却像一团野火,蛮横地闯入了她的世界,带着灼人的温度和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她应该感到被冒犯。
一个比她小六岁的年轻人,用这种方式来评价她,挑衅她。
可是……她的目光无法从那天平两端,那颗鲜红的、似乎还在搏动的心脏,和那块棱角分明、寒气森森的冰块上移开。
他画出了她极力隐藏,甚至自己都未曾仔细审视的一面吗?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机,再次拨通了那个号码。
这一次,电话响了很久,就在她以为又要被挂断时,接通了。
背景音很嘈杂,有音乐的鼓点,还有人声的喧哗。
“喂?”
依旧是那个带着点沙哑的、漫不经心的声音。
“陆星衍,”沈清澜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但细听之下,还是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你的画,我收到了。”
“哦?”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低笑,伴随着玻璃杯碰撞的清脆声响,“喜欢吗?
律师姐姐。”
那声“姐姐”再次让沈清澜的耳廓微麻。
她忽略掉那点异样,首接切入主题:“我不认为这是一种有效的沟通方式。
这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复杂?”
陆星衍似乎在走动,背景噪音小了一些,“我觉得很简单啊。
你们用你们的规则说话,我用我的画说话。
你看不懂我的画,就像我听不懂你们的规则一样。
这不是很公平吗?”
他的逻辑自成一体,带着一种艺术家的偏执和歪理,却让沈清澜一时语塞。
“我们需要见面谈。”
她坚持道,“正式的,或者非正式的,都可以。
地点你选。”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有他轻微的呼吸声。
“行啊,”他忽然爽快地答应了,“今晚十点,‘废墟’酒吧。
过时不候。”
说完,不等沈清澜回应,电话便***脆地挂断。
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忙音,沈清澜握着手机,站在原地。
晚上十点。
酒吧。
这完全超出了她正常的工作和生活轨迹。
她习惯于在晚上处理文件、阅读案例,或者进行一些必要的商务应酬,但绝不是在晚上十点,去一个听起来就很不“合规”的酒吧,见一个难以捉摸的年轻委托人。
这太不专业了。
太不像她了。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幅画上。
那颗被放在天平上的心脏,鲜红刺目。
理性在告诉她,应该拒绝这个不合理的时间地点,重新约定一个正式的会谈。
但某种被挑战、被勾起的、连她自己都陌生的冲动,却在心底悄然滋生。
她想知道,在那个属于他的、混乱的、充满未知的“废墟”里,那个叫陆星衍的年轻人,又会展现出怎样的一面?
她拿起日程本,在晚上九点半的位置,划掉了一个原本计划进行的案例复盘。
然后,她走到那幅画前,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画布上那块冰凉的、代表“规则”的冰块。
触感粗糙,带着颜料凝固后的颗粒感。
无效沟通吗?
或许。
但也可能是另一种沟通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