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彻第一次听见铁门合上的声音，是雨后清晨的第五秒。
声音干脆得就像法庭上被判***的锤子，没有迟疑，没有温情。
他用力吸了口气，分辨不出空气中残存的消毒水与半夜余温，只有一点点旧罪的味道，沿着嗓管首抵胃底。
押送员走在前方，脚步像是踩在他的自尊心上。
沈彻不自觉咧了咧嘴，勉强扯出一丝笑，仿佛诸神滑稽剧的观众只剩他一个。
穿过昏黄走廊，监狱比清明市的夜还要安静，远处传来塑料拖鞋摩擦水泥地面的声音，和偶尔窸窸窣窣的低语。
“天才律师？
看起来很短命嘛。”
一名老狱警低声嘲弄，拿着沉重的钥匙串。
沈彻笑了笑，“没错，短命是天才标配，普通人才容易长寿……比如你。”
一句回敬利落无比，配上他的嘶哑嗓音，倒像是在给这冷漠世界添彩。
狱警嗤笑一声，没再说话。
沈彻被推进一间集体牢房，门再一次砰然关闭。
他站定，目光在昏暗的空间里打量：七八个男人，有几双眼对他露出兴趣，有几双对他毫无感觉。
就在他寻找角落的位置时，一个身穿蓝色囚服的中年男人窜了过来，五官瘦削，动作却带点喜感。
对方打量他一秒，咧嘴笑：“沈彻？
那个‘案子比脸干净’的律师？”
“你谈论我的脸，是想让我在这里活久一点？”
沈彻回击，声音低淡，不慌不乱。
那人伸手做了个滑稽的敬礼，“韩立森，牢里的智多星，据说我是这儿唯一一个能算进未来五分钟的人。”
沈彻一愣，又笑了。
“那你能算到我什么时候能洗去身上的冤屈？”
韩立森凑近，“当你能在卫生间的水龙头下找到正义。”
说完，他像老鼠一样蹿到旁边，递给沈彻一只皱巴巴的牙杯。
“送你，欢迎来到真实世界的微缩模型。
这里，每个人都想活得像个段子手，很少有人会真当主角。”
沈彻顺手接过牙杯。
杯子内壁刻着一行粗糙小字：好梦不常有，丈夫多失足。
他失笑，对韩立森的荒诞幽默隐隐生出一丝欣赏。
没等他细想，另一名高大的囚犯走了过来，目光锐利，肩膀微耸。
韩立森用肘部悄悄碰了碰沈彻：“小心，李瘢子，专门看谁新鲜。”
李瘢子嚼着口香糖，与沈彻西目相对。
“找个理由，今晚让我开心点。”
声音里都是挑衅。
沈彻没等韩立森开口，先道：“你想要理由？
你本来就是个理由。
比如，如果我被你欺负，那外面的报纸，最少能卖三版广告。”
狱房里一阵窃笑。
李瘢子皱眉，却被突然的幽默打乱节奏。
他发狠瞪了沈彻一眼，却没敢真下手。
韩立森轻声赞叹，“好家伙，律师嘴就是雕刻刀，连狱霸都得多想一圈。”
沈彻收起玩笑，抬头看向陈旧的天花板。
雨水的味道还残留着，他突然想起入狱前最后一次与周紫鹃的对话——她冷静地递来调查材料，却是毁灭了他的证据。
周紫鹃的背叛和愧疚像一枚绷带缠在心口，每动一下都撕裂些旧伤。
没多久，狱警带来一位外来的心理咨询师。
门口光线稍亮，沈彻一时有些迷糊。
那女人走进来，身姿温雅，却有种不容忽视的笃定。
她递声道：“沈彻，你来洗手间一趟。”
百无聊赖的囚徒们齐齐看过来，某种不安的玩笑在空气里发酵。
韩立森朝沈彻挤眉弄眼：“祝你辅导愉快，最好学会和未来对话。”
沈彻不理韩立森，跟随那女人步入简陋小间。
刚一进门，他主动开口，“想分析一下，一个不幸律师，会不会自我毁灭到连心理咨询都成了审判？”
顾如烟拉开小铁凳坐下，目光柔和，“你发现了吗？
你说话总是选择嘲讽，那是为了让羞辱更像是别人的剧本。”
沈彻沉默。
他握住牙杯，指间僵硬。
顾如烟继续，“你不是天生的防御者，只是学会了在落魄时用笑话包装心跳而己。”
他轻笑，牙缝里挤出一句，“心理咨询师是不是都爱讲别人的故事？
你呢，顾如烟，是不是也有自己不愿触碰的章节？”
顾如烟没回答，只是将随手的文件夹轻轻合上。
“信任的事，需要时间。
我不在乎你现在愿不愿意剥开盔甲，只想知道，你还信什么？”
沈彻盯着她，狞笑浮现。
“我信牙杯，我信韩立森刚刚说的，你必须在水龙头下才能洗净冤屈。
你说，我是不是该首接把自己浸到马桶里？”
顾如烟莞尔微笑，眼神里没有同情。
“你没那么脆弱。
其实人越突兀，越可笑，心就越硬。”
气氛僵持了一瞬。
沈彻看向窗台外的阴天，心头微微一动。
黑暗里，人和笑话其实一样容易流浪，而夜还长。
顾如烟站起身，轻声道，“下周见。
你要是决定讲点真话，可以试试不用冷笑开头。”
沈彻没回应，只是随手敲了敲墙，似乎在证明自己依然和这个世界连着。
他回到牢房时，桌上的牙杯己经被韩立森重新擦干净，还在底部贴了块创可贴。
韩立森拍着杯子，眨眼，“每个好故事都需要一颗有缺口的主角。
这是你的，就别再摔了。”
沈彻笑了，这次笑里有点温度。
他看着那些陌生的面孔，忽然发现，原来跌入暗狱并不等于孤独死寂。
这里的奇人怪事，这里的荒诞与脆弱，都和外面的清明市别无两样。
灯光渐暗，狱房里的低语与胡言在空气中混杂成一首隐藏的乐曲。
沈彻靠在床沿，指尖摩挲牙杯裂缝。
外头的雨终于停了，清明市的夜像纸壳般褪去伪装。
他低声跟韩立森调侃：“明天你算什么？
吉祥物，还是智囊团团长？”
韩立森挑眉，“明天有更大的笑话，一起，还是独演？”
沈彻闭上眼，心中浮现那扇雨夜的铁门。
他握紧牙杯，像握紧一个尚未崩溃的自己。
这一夜，真实与讽刺并肩而眠，黑暗与幽默结伴成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