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禄子站起身,把那个涮干净的空瓷瓶还给她。
就在她伸手来接的刹那,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从另一边口袋里掏出那方叠得西西方方、边角整齐的帕子,几乎是同时递了过去,动作自然得像只是顺手完成一件未竟之事。
云岫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
她先接过了瓶子,冰凉的瓷壁碰到指尖。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帕子上,停住了。
帕子洗得雪白,那株青色的兰草越发显得清新挺秀。
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里有什么东西飞快地闪过,惊讶,或许还有一点不易察觉的慌乱和别的什么。
她伸出另一只手,接过了帕子。
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他的掌心,很轻,像冬日里一片脆弱的雪花落下,带着凉意,却留下一点莫名的痒。
两人都没再说话。
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打着旋儿。
小禄子冲那月季根抬了抬下巴,算是告别,拎起脚边的工具箱,转身沿着来路走了。
工具箱里的家伙事儿随着他的脚步发出轻微而规律的碰撞声。
走出很远,拐过一座光秃秃的太湖石,他才停下脚步,状似无意地回头看了一眼。
云岫还站在原地,低着头,一只手攥着那空瓷瓶,另一只手紧紧握着那方帕子,贴在胸口,一动不动,像是雪地里一个沉默的剪影。
风吹起她额前和鬓角的碎发,侧影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这宫里的寒风刮走。
---又过了几日,轮到小禄子休沐。
同屋的要么出去赌钱耍乐,要么钻别的暖和屋子扯闲篇吹牛,只剩他一个。
屋里少了那股子混浊的热气,反而更显清冷。
他便拿出几件磨破了边角、开了线的衣物,针脚歪歪扭扭地对付着。
他的巧劲都在手上,摆弄机关零件得心应手,唯独对这针线女红,十根手指头就像借来的,笨拙得厉害,常常把自己扎得龇牙咧嘴。
窗户被风吹得咯咯作响,像是随时要散架。
他想起上次去西三所后院,瞥见云岫那屋的窗户纸,似乎比别处更破旧些,好几处大的破洞,用乱七八糟的废纸和旧布塞着,呼扇得厉害,怕是比外面也暖和不了多少。
鬼使神差地,他放下手里缝得乱七八糟的活计。
翻箱倒柜找出平日里攒下的一些质地稍韧的高丽纸边角料,又找出个小瓦盆,倒了点面粉,冲上开水,搅合成一小碗稀薄的浆糊。
他把东西和尺子、剪子一起揣进怀里,出了门。
冷宫区域白天也少有人迹,尤其是这午后时分,各处都懒洋洋的。
寒风刮过空荡的巷道,吹起地上的尘土和残雪。
他走到云岫住的那排,是后罩房最尽头一间。
左右看看,廊下无人。
那窗户纸果然破得凄凉,好几个大洞张着嘴,寒风肆无忌惮地往里灌。
他拿出尺子,仔仔细细量了窗格的尺寸,在带来的高丽纸片上用炭条做着记号。
动作很轻,很快,带着一种职业性的专注。
正量着最下面一格,身后那扇薄薄的木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云岫端着一个不大的木盆出来,像是要倒水,猛不丁得看见门口蹲着个人,立刻吓了一跳。
盆里的水漾出来些,泼溅出来,立刻在她深色的裙摆和鞋面上冻成一小片冰壳。
小禄子也没料到她在屋里,一时有些无措,手里还拿着尺子和做了记号的纸片,半蹲在那里,像个被当场拿住的贼。
云岫看清是他,惊惶稍退,但脸颊又腾地红起来。
她看看他,又看看他手里的工具和纸片,再看向那扇破败的窗户,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没说话,把木盆放下,冻红的手指在衣襟上擦了擦,安静地站在门口,看着他,眼神里带着疑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小禄子抿了抿唇,站起身,硬着头皮,低声道:“风大……量个尺寸,得空帮你糊上。”
声音比平时更哑些。
云岫听了,眼睛微微睁大,随即低下头,像是想了片刻,然后微微侧身,让开了门口的路,示意他可以进去量里面。
小禄子犹豫了一下,摇摇头。
他一个大男人,虽说算不得完整男人,也不好轻易进姑娘家的屋子,哪怕是个宫女住的陋室。
宫里的舌头毒得很。
“外面就行,”他说,“很快。”
他就在外面,很快量好最后一点尺寸,在纸片上做好标记。
“好了。”
他说,把尺子收起来,炭条揣回兜里,“明后日弄好纸,就来糊。”
云岫点点头。
她转身进屋,很快又出来,手里端着一杯热水。
杯是粗瓷的,灰扑扑的颜色,边沿还有个小小的豁口。
她双手捧着,递给他。
小禄子看着那杯水,热气在干冷的空气中袅袅上升,画出短暂的白色痕迹。
他手上还沾着量尺寸时蹭上的灰和一点点浆糊。
他在衣襟上擦了擦手,才接过来。
水温透过粗瓷杯壁暖着他冻得有些僵的手指,那点暖意细微却执着。
他低头喝了一口,水是温的,带着一点柴火和铁锅的味道,大概是灶上一首温着的。
两人一个站在门外寒风里,一个站在门内背光处,中间隔着一道斑驳的门槛。
云岫看着他喝水,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他那件衣领缝得歪七扭八、线头乱翘的中衣上。
小禄子很快喝完了水,把杯子还给她:“多谢。”
云岫接过空杯,手指在那个小小的豁口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仿佛那是什么印记一般。
小禄子收拾好东西,点点头,转身沿着来路走了。
走出十几步,拐弯前,他回头看了一眼。
云岫还站在门口,望着他离开的方向,手里捧着那个空杯子,像是在目送,又像是在发呆。
风吹起她额前细软的发丝,她的眼神安静得像古井里深不见底的水,却似乎比刚才亮了一点点。
第二天傍晚,天色擦黑,各处开始上锁落钥之前,小禄子带着糊窗的工具、调好的浆糊和裁好的高丽纸又来了。
云岫的屋里己经亮起了灯,光线昏黄黯淡,从那些破洞里漏出来,在地上投下零星的光斑。
他轻轻敲了敲那扇吱呀作响的窗户。
里面的灯光晃动了一下,云岫的脸出现在一个较大的破洞后面,隔着洞看他,像是从一个框里探出来的肖像。
小禄子示意了一下手里的一叠裁好的纸和刷子。
云岫很快从里面打开一扇窗户的插销,将窗户向内支起一点。
一股比外面更阴沉的寒气混合着淡淡的、属于女子的皂角味和墨锭(她描绣样用的)气味飘出来。
他瞥见屋里比外面也暖和不了多少,墙角一个小炭盆,里面只有三西块烧得发白的残炭,有气无力地散发着微弱的暖意。
小禄子不再多话,拿出毛刷,蘸了浆糊,开始从外面仔细地糊窗。
他动作麻利又稳妥。
撕下破烂的旧纸,用布擦净窗户,刷糊,粘贴,再用干净的布抹平。
新的、坚韧的高丽纸覆上去,一格,又一格,挡住了肆无忌惮的寒风。
屋里那点微弱的光线似乎被拢住了,变得清晰而稳定了许多,也显得温暖了些。
云岫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安静地看着。
她手里拿着绣绷,但并没在做活,只是那么看着他一举一动。
糊完最后一格,小禄子用手指将边缘一点点按压平整,退后一步看了看。
窗户像是蒙上了一层新的、完整的皮肤,严丝合缝。
他收拾起工具,准备离开。
“等、等一下。”
云岫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惯有的、细微的磕巴,像是不常使用而生了锈。
小禄子回头,隔着新糊的窗户纸,只能看到她的影子投在上面。
她转身走到炕边,弯腰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东西,然后走到窗口,从支起的缝隙里递出来。
是一个深蓝色的、崭新的工具袋,布料厚实,是宫里统一发下来做冬衣衬里的那种布,结实耐磨,针脚细密均匀得惊人,封边处尤其扎实。
上面用稍浅的蓝线绣着连绵不断的、简洁的云纹,右下角,则用更深的蓝线绣着一枚小小的、却无比精致的如意结,结心还缀着一颗几乎看不见的、同样质料的蓝色小珠。
“给、给你。”
她说,声音像窗外即将消散的暮色,轻而飘,“旧、旧的……破了。”
小禄子认得那料子,也认得自己那个边缘磨得起毛、线脚松散、被工具坠得变了形的旧工具袋。
他不知她是何时留意到的。
他接过新的工具袋,触手柔软而结实。
他翻来覆去看了一下,捏了捏那些分隔,每个大小、深浅都恰到好处,分明是仔细琢磨过他那些工具的尺寸和形状。
那枚如意结更是精巧,看得出花了极大心思。
“多谢。”
他说,声音有点哑,干巴巴的,找不到别的词,“很……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