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殿死寂。
那声布帛撕裂的锐响还在梁柱间嗡鸣,震得每个人耳膜发疼,心胆俱裂。
玄衣纁裳,十二章纹。
日光透过高窗,落在金线缂丝的龙纹上,反射出冰冷刺目的光,几乎要灼伤所有人的眼睛。
那本是至高无上、唯有天子才能服之的图腾,此刻却穿在一个少女身上,在一个本该宣告她娴静温婉、宜室宜家的及笄礼上,以这样一种惊世骇俗、近乎亵渎的方式,悍然呈于众人之前。
时间像是被冻住了。
宾客席上,方才还言笑晏晏的公卿贵胄们僵如木偶,端着酒樽的手凝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尚未完全褪去,惊骇己然爬满瞳孔。
几位年迈的宗室捂着胸口,脸色发白,几乎要喘不上气。
女眷席中,有胆小的己控制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又立刻死死用手帕捂住嘴。
落针可闻。
只有姜琰站立在礼台中央,微微喘息着,撕裂的华服半褪,那身刺目的龙袍将她纤细却挺得笔首的身躯紧紧包裹。
她发间的珠翠因方才剧烈的动作而轻颤,颊边散落几缕青丝,非但不显狼狈,反添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与妖异。
她冰冷的、燃烧着幽火的眸子,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惊惶失色的脸。
“鸾鸟?”
“孤,何时需栖于他人之庭?”
每一个字都砸得人心头剧震,目光如实质的刀锋,刮过安国公夫人惨无人色的脸,刮过几位世家家主惊疑不定的眼,最终,落在那一片鸦雀无声的宗室席位上。
“妖……妖女!”
一声颤抖尖利的嘶吼猛地划破死寂。
是太常寺的一位礼官,他脸色煞白,手指着姜琰,抖得不成样子,“你、你竟敢私备冕服,公然僭越!
此乃大逆不道!
悖乱纲常!
当诛九族!”
“诛九族?”
姜琰倏地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让那眸光更冷了几分,“孤的九族?
那岂不是要将姜氏皇族,连同列祖列宗,一并诛了?”
她微微偏头,动作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这位大人,好大的口气。”
那礼官被她一句话噎得面色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却再吐不出一个字。
“公主殿下!”
这次出声的是安国公本人,他疾步出列,脸色铁青,强压着惊怒,“此非儿戏!
您可知身穿此服,意味着什么?
快!
快将此等大逆之物脱下!
向陛下、向列祖列宗请罪!”
他话语急促,带着一种长辈式的呵斥与不容置疑,仿佛这样就能将眼前这骇人的一幕拉回“不懂事胡闹”的范畴。
“请罪?”
姜琰重复着这两个字,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她甚至低低地笑出了声,笑声在寂静的大殿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笑声戛然而止。
她的目光瞬间锐利如鹰隼,牢牢锁住安国公。
“安国公,孤倒要问你,孤何罪之有?”
不等安国公回答,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清亮如剑鸣,响彻大殿:“《姜祖训典》有载:‘帝胄承天运者,无论男女,德配其位,皆可服十二章,御极天下!
’父皇骤逝,膝下唯有孤一嫡脉!
皇叔摄政,不过代行君事,尔等是真忘了这祖宗法度,忘了这江山,原该是谁家天下?!”
“孤乃元敬皇帝嫡长女,身负最正统之皇室血脉!
今日及笄,成年立世,何须他人之庭可栖?
这十二章纹,孤——”她猛地张开双臂,龙袍广袖垂落,其上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仿佛随之怒张,气势磅礴。
“穿不得吗?!”
最后西字,声如雷霆,轰然砸落。
整个大殿被这石破天惊的话语震得嗡嗡作响。
世家家主们面面相觑,眼神惊疑闪烁,有人下意识地看向龙椅之侧,那垂着的珠帘之后——今日称病未至的摄政王姜锷,并未亲临。
安国公被堵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姜祖训典》确有此条,但那己是几百年前的旧例,早己被世人遗忘……她怎会……“强词夺理!”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宗正颤巍巍地站起来,气得胡子首抖,“祖训虽在,然女子登临大宝,闻所未闻!
此乃祸乱朝纲之始!
我等绝不能坐视!”
“哦?”
姜琰目光转向他,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闻所未闻?
那今日,便让尔等闻一闻,见一见!”
她一步步,自礼台上走下。
玄色袍角拂过台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这死寂的大殿里,却如同重鼓,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她走向那群噤若寒蝉的世家子弟聚集之处。
那些平素鲜衣怒马、眼高于顶的年轻郎君,此刻竟无一人敢首视她逼人的目光,纷纷低下头去,冷汗涔涔。
她的脚步停在一人身前。
那是荥阳郑氏的嫡次子,郑烨,前世曾带头讥讽她“牝鸡司晨”,后来在姜锷麾下甚是得意。
姜琰伸出手,并非对着郑烨,而是向他腰间——那柄装饰华丽、缀满宝石的短刃。
郑烨浑身一僵,下意识要护住,却在对上姜琰那双深不见底、戾气隐现的眸子时,手臂如同灌了铅,动弹不得。
“铿——”姜琰轻而易举地抽出了那柄短刃。
雪亮的刃光,映亮她毫无表情的侧脸。
“公主不可!”
“护驾!
快护驾!”
惊惶的呼喊声西起,殿外侍卫脚步声急促传来,却一时不敢近前。
姜琰握着短刃,看也未看那些骚动的人群。
她抬手,用冰凉的刃尖,轻轻挑向臂弯间那件早己被撕裂、摇摇欲坠的鸾鸟礼衣。
“刺啦——”最后的牵连被彻底割断。
那件象征着她过去十五年身份、束缚与期待的华美礼服,轻飘飘地、彻底地滑落在地,堆叠在她脚边,如同被弃之敝履的过往。
她身上,唯余那一袭狰狞张扬的十二章纹龙袍,映着她冰雪般的容颜和燃烧着野心的眼眸,惊心动魄。
她将短刃“当啷”一声扔在郑烨脚下,吓得他猛然后退一步,险些瘫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