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镇下的桃李村的夜，墨似的泼在连绵的田垄上。
混着蟋蟀“瞿瞿”的鸣唱，织成夏夜的背景音。
萤火虫提着小灯笼，在草丛里忽明忽暗地飞，像撒落人间的星子，与天上密密麻麻的繁星交相辉映，连夜空都显得格外温柔。
月光也不甘示弱，顺着云缝淌下来，把院子里的青砖都洗得发白，连墙角的草叶尖儿都挑着银亮的光。
李老爷子眯眼瞅了瞅天，烟杆在掌心磕了磕：“这星子稠得，像是要掉下来似的。”
李家院子里，老槐树的影子斜斜铺在泥地上，像张没抻平的旧席。
东厢房的灯亮得最足，窗户纸被照得发白，隐约能看见人影晃动。
“使劲！
再加把劲！”
老婆子王氏的大嗓门穿透窗纸，带着不容置疑的底气，却比平日柔了三分。
她手里攥着块干净的粗布，时不时往产房里递热水，鬓角的银丝在灯光下闪，脊背却挺得笔首——这院子里大小事她拍板定夺了二十多年，此刻虽急，方寸却丝毫不乱。
李家老大老实蹲在门槛边，闷头像头老黄牛，手里攥着刚编好的小摇篮，竹条磨得光溜溜的。
他媳妇，也就是李家长媳赵氏，正踮着脚往灶房跑，手里端着刚炖好的红糖鸡蛋，脸上笑眯眯的，嗓门却轻：“娘，弟妹肯定饿了，这鸡蛋炖得烂，正好能吃。”
她手脚麻利，刚把鸡蛋碗搁在灶台上，又转身去烧热水，眼角的笑纹里全是实在劲儿。
八岁的大柱，牵着六岁的大丫，俩孩子扒着门框，大气不敢出。
大柱偷偷跟妹妹咬耳朵：“你说，会是弟弟还是妹妹？”
大丫捏着衣角，小声回：“娘说，是弟弟三婶就算是熬出来了。”
西厢房却透着股不上心的懒劲儿。
李家老二斜躺在炕上，翘着二郎腿，半眯着。
老二媳妇钱氏凑近老二耳朵闭嘴哼唧道：“我说当家的，你说咱娘也真是，偏疼老三媳妇，这鸡蛋一天一个到她肚子里，也不知道是不是个小子？
万一是个丫头片子，那不是浪费好东西了！
这都大半夜了咋还没生啊？
明天还要紧着去干活。”
李老二撇撇嘴：“这胎要是个小子，将来可是能分家产的。
咱那二柱和两丫头将来也得占份儿……” 话没说完，听见东厢房传来动静，钱氏推了李老二一把：“快听听，是不是生了？”
“哇——”一声啼哭声传来，微弱的气息听着像刚出生的小猫似的，“咿咿呀呀”地哼唧，气儿短得像缕游丝。
刘婆子掀帘出来，满脸笑意：“生了！
是个小子！”
奶奶王氏“嚯”地站起来，嗓门亮得能惊飞院墙上的麻雀：“好！
感谢祖宗保佑，老幺总算有后了！”
说着就往屋里冲，刚迈两步又回头，“害，你瞧我高兴昏了头。”
忙将准备好的红封给刘婆子替过去。
刘婆子笑脸盈盈伸手接道“老姐姐，好福气啊，这下子算是圆满了。”
“就是就是。。”
“咋了”王氏蹙眉道。
“不过老实说啊、就是你这小孙子身体赢弱了些，你也别急，早产娃多数是这样子的！”
奶奶王氏刚被添丁的欢喜烘得心头滚烫，一听接生婆这话，脸上的笑瞬间僵了半分。
她嗓门没降，却添了几分沉：“赢弱？
咋个赢弱法？”
说着就往襁褓前凑，粗糙的手指轻轻戳了戳孩子细瘦的胳膊，那皮肤薄得像层蝉翼，骨头架子摸着都硌手。
接生婆用布巾裹紧了孩子，赔着笑解释：“刚出生的娃，大多皱巴巴的，这娃就是哭声脆，身子骨看着是单薄些，不过胎心稳，刚才那一下哭，气儿还是足的，好好养着，准能长壮实。”
王氏没接话，扭头冲外屋喊：“老大媳妇！
把灶上温的红糖鸡蛋端来，给老三媳妇吃，赶紧下奶喂我小孙子咧！
再拿块干净的细布！”
嗓门依旧洪亮，却没人敢像往常那样觉得她咋咋呼呼——谁都知道，这是老太太心里发紧了。
李老头站在门外，烟袋杆在手里转了两圈，沉声道：“接生婆，你说实话，有没有大碍？”
“老爷子放心，真没大碍！”
接生婆赶紧摆手，“就是得多费心，月子里奶水得跟上，别受了凉，过了百天，见了风，准能跟大柱（堂哥）小时候一样，满地爬着追鸡跑。”
王氏己经接过孩子，用细布小心翼翼地裹了裹，又把自己的粗布褂子往开敞了扯，将襁褓贴在怀里焐着，嘴里念叨：“我李家的种，哪能那么娇气？
想当年大柱他爹小时候，生下来才三斤重，不也长这么壮实？”
话是说给接生婆听，更像说给自己听，嗓门里那点不易察觉的发颤，只有紧挨着她的孙氏听出来了。
孙氏心里一揪，眼泪又涌上来，哑着嗓子道：“娘，都怪我……怪你啥？”
王氏眼一瞪，却没真动气，“你能平安生下他，就是最大的功！
往后这娃，夜里多费点心、你多喂两回奶，我就不信养不壮！”
赵氏端着米汤进来，听见这话，笑眯眯地接话：“娘说得是！
我那时候奶大柱，一天喂八回，您看他现在，壮得像头小牛。
弟妹要是奶水不够，我娘家嫂子刚生不久，还有奶水的咧！”
王氏点点头，这才缓和了脸色，对老大媳妇道：“你这话中听。
回头让老三媳妇多喝鲫鱼汤，我那箱底还压着两斤红糖，都是前几年攒的，全给她炖了补身子。”
说着又瞪向刚凑到门口的老二媳妇，“钱氏！
鸡笼里不是有只抱窝的老母鸡？
明儿宰了，给你三弟妹炖汤！”
钱氏正想往外跑，闻言脸一僵，讪讪地笑：“娘，那鸡还要抱小鸡呢……抱啥小鸡？”
王氏眼睛一立，“我孙子的身子骨，不比那窝小鸡金贵？
明儿一早就去宰了！
王氏不再理他们，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家伙，小家伙不知啥时候睁开了眼，眼珠黑黢黢的，没焦点地望着头顶的房梁，小嘴动了动，发出细弱的“咿呀”声。
她心头一软，刚才那点焦灼散了大半，用下巴轻轻蹭了蹭襁褓：“奶的乖孙哎，，有奶奶在，保准让你长成像你爷爷那样的硬骨头。”
窗外的月亮又往高爬了爬，清辉透过窗纸，落在王氏抱着孩子的身影上，竟显得格外安稳。
这农家小院的夜，因为这单薄却执拗的新生命，添了几分小心翼翼的牵挂，也添了几分非把日子过红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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