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雨,如织如幕。
临安城在连绵秋雨里沉默着,往日桨声灯影的西湖,此刻只剩下墨浪翻涌,拍打着孤零零的断桥。城头上,火把在雨水中噼啪挣扎,映出一张张沾满泥污和疲惫的脸,还有城下无边无际、如同潮水般涌来的元军兵阵。
萧靖安靠在冰凉的垛堞后,手指死死扣着刀柄。那刀,名“明月斩”,是萧家世代相传的兵刃,刀身比寻常单刀略长,弧度优雅,此刻却凝着一层暗红色的血痂,雨水冲刷下,血线顺着刀锋蜿蜒,滴落在她早已湿透的靴边。
她十八岁的生辰,就在这片喊杀与血腥气中,悄无声息地滑了过去。
没人记得,连她自己,也是在片刻喘息时,才猛然惊觉。
城下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伴随着重物坠地的闷响。又一个守军力竭,被飞上的挠钩拖了下去。萧靖安甚至没有扭头去看,只是闭了闭眼,长而密的睫毛上挂满水珠,像泪,却比冰还冷。
守不住了。
每个人心头都盘旋着这三个字。临安已成孤城,援兵渺茫,城破,只是早晚。区别只在于,城破之时,是引颈就戮,还是……
她微微侧头,望向不远处那个穿着残破甲胄,却依旧挺直了脊背指挥若定的身影——她的师父,李延宗。也是如今这临安城内,名义上的最高守将。
是他,在十天前那个血流成河的夜里,浑身浴血地从苏州突围而出,带来了前线溃败、元军即将合围的噩耗,也带来了她萧家满门,因守护传国玉玺之秘,被朝廷定为“通敌”,上下七十二口,除她之外,尽数屠戮的消息。
据说,是管家赵无忌带着锦衣卫动的手。
赵无忌……那个看着她长大,会偷偷给她带糖人,会在父亲责罚她时温言求情的赵叔。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刺破了皮肉,她却感觉不到疼。心头那片被仇恨烧灼出的焦土,早已盖过了一切知觉。
雨更大了,砸在铁甲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元军的战鼓声陡然变得急促,如同蛮荒巨兽的心跳,擂在每个人的胸口。
“弓箭手!上前!”李延宗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滚木礌石,准备!”
萧靖安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铁锈和腐烂气息的空气,猛地站直身体,明月斩横在身前。刀身映出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只有那双眼睛,亮得骇人,里面燃烧着毁灭一切的火焰。
师父说得对,萧家不能白死。赵无忌,必须血债血偿。
至于这城,这国……
她看着如蚁群般涌上的元军士兵,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
破了,也好。
“杀——!”
震天的吼声撕破了雨幕。云梯搭上城头,狰狞的面孔攀援而上。
萧靖安动了。
她的身影如同鬼魅,在密集的刀光和飞溅的血花中穿梭。明月斩划出一道道凄冷的弧线,每一次挥出,必带起一蓬血雨。她没有固定的招式,只有最简洁、最有效的劈砍。刀锋切开皮肉,斩断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一个元军百夫长吼叫着挥刀扑来,势大力沉。萧靖安不闪不避,明月斩斜撩而上,“锵”的一声刺耳锐响,百夫长的厚背砍刀竟被从中斩断!刀光顺势没入他的脖颈,头颅飞起,脸上还凝固着惊愕。
血,热辣辣地溅了她一脸。
她舔了舔嘴角的血渍,咸腥,带着死亡的味道。
混战中,她瞥见李延宗剑光如龙,每一次点刺,都精准地带走一条性命。他的身影在乱军中依然沉稳,像定海神针,支撑着摇摇欲坠的防线。是他,在她家破人亡后,给了她唯一的庇护,教她武功,告诉她活下去,报仇。
师父……
就在这时,城楼方向传来一声巨响,木屑纷飞!厚重的城门,在接连不断的撞击下,终于发出不堪重负的***,裂开了一道缝隙!
“城门要破了!”绝望的惊呼在城头蔓延。
李延宗猛地回头,看向萧靖安,眼神复杂无比,有决绝,有关切,最终化为一声厉喝:“靖安!随我下城!堵住城门!”
萧靖安没有丝毫犹豫,足尖在满是血污的城砖上一点,如燕子般掠过混乱的战团,紧随李延宗,沿着马道冲向下方已然岌岌可危的城门洞。
城门洞内,光线昏暗,只有兵刃碰撞的火花不时闪耀。数十名宋军死士用身体顶住不断震颤的城门,外面是元军疯狂的撞击声和吼叫。裂缝在扩大,已经能看到外面闪动的敌军身影和伸进来的长矛。
“顶住!”李延宗挥剑砍断一支刺入的长矛,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
萧靖安背靠着冰冷的城门,能清晰地感受到外面传来的巨力。她双手握紧明月斩,死死盯着那道越来越大的裂缝。
突然,“轰隆”一声震天巨响!
城门左侧的铰链终于崩断!半扇城门向内歪斜,露出一个巨大的缺口!
“杀进去!”元军兴奋的狂吼如同海啸般涌来。
缺口处,无数元军士兵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入!
“拦住他们!”李延宗目眦欲裂,剑光暴涨,瞬间刺倒冲在最前的几人。
萧靖安清叱一声,明月斩化作一道匹练,横扫而出,冲入缺口的元军如同被割倒的麦子,瞬间倒下一片。但后面的人立刻填补上来,更多的敌人从其他方向涌入城门洞。
混战!彻底的混战!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萧靖安只觉得手臂越来越沉,每一次挥刀都变得艰难。她身上添了几道伤口,***辣地疼,但都被肾上腺素的飙升暂时压制。她眼中只有敌人,只有杀戮,只有那片血色。
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元军从中一闪而过,动作矫健,出手狠辣,接连放倒了两名宋军。
萧靖安瞳孔骤然收缩。
尽管对方穿着元军的号衣,尽管脸上沾染了血污,但她绝不会认错!
赵无忌!
那个她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的仇人!
怒火瞬间吞噬了理智,压倒了疲惫。萧靖安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啸,明月斩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将挡在身前的两名元军拦腰斩断,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直扑那道身影!
“赵无忌!”
赵无忌显然也看到了她,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错愕,随即化为冰冷的杀意。他挥刀格开一名宋军的攻击,身形急退,想要混入更多元军中。
“哪里走!”
萧靖安状若疯虎,明月斩舞得风雨不透,不顾一切地向前冲杀。李延宗似乎想阻止她,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声音却被更大的喊杀声淹没。
两人一追一逃,竟渐渐脱离了城门洞最混乱的核心战团,冲入了靠近瓮城内墙的一小片相对空旷地带。
赵无忌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古怪的神情,看着疾冲而来的萧靖安。
“靖安小姐……”他开口,声音沙哑。
“闭嘴!你不配叫我!”萧靖安厉声打断,明月斩直指其咽喉,“萧家七十二口的血债,今日让你血偿!”
赵无忌眼中复杂之色一闪而逝,最终化为一声叹息:“有些事,并非你看到的那样……”
“亲眼所见,还有假吗!”萧靖安根本不听,身形暴起,明月斩带着她所有的恨意与力量,化作一道惊天长虹,直劈而下!
刀光凄艳,决绝!
赵无忌举刀相迎。
“铿——!”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炸响!
赵无忌手中的腰刀应声而断!明月斩的锋锐,远超寻常兵刃!
刀光略一阻滞,依旧悍然斩落!
血光迸现!
一颗头颅冲天飞起,脸上还残留着那抹未及散去的、复杂的表情。
无头的尸身晃了晃,重重栽倒在泥水之中。
萧靖安拄着刀,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定。手刃仇敌的快意并未如期而至,心头反而空落落的,像是破了一个大洞,冰冷的雨水和寒风倒灌进去。
她赢了。为家族报了仇。
可然后呢?
她茫然地抬起头,瓮城之内,元军已然大量涌入,宋军的抵抗被分割、瓦解,败局已定。师父……师父在哪里?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赵无忌的无头尸身。
突然,她的视线定格在尸身腰间。
那里,除了元军的腰牌,还系着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玉佩。
雨水冲开了玉佩上的血污,露出了它的本来面目。那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雕刻着简单的云纹。
萧靖安的身体猛地僵住,血液似乎在瞬间冻结。
这玉佩……她认得。
那是父亲萧远山随身佩戴了二十多年的玉佩!据说是母亲当年的嫁妆之一,父亲珍若性命,从不离身!
怎么会……怎么会出现在赵无忌的身上?
在家变那夜之前?还是……在那之后?
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毫无征兆地钻进她的脑海,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她猛地回头,望向城门洞的方向。
恰好,李延宗正挥剑击退一名敌人,目光也正向她这边看来。
隔着纷乱的雨丝,隔着厮杀的人群,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
李延宗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关切与决绝,而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深沉的、复杂到令人心悸的东西。他的视线,飞快地扫过她脚下赵无忌的尸体,扫过那枚沾血的玉佩,然后,重新落回她的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大仇得报的欣慰,没有对她的赞许,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寂。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眼中,碎了。
也在萧靖安的心中,碎了。
雨,冰冷地浇在她的头上、脸上,却远不及心底泛起的寒意。
养育之恩,十年师徒……
难道……
“哐当——”
明月斩脱手坠落,砸在冰冷的、血水横流的石地上,发出一声清脆又沉闷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