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色从深沉熬成了淡灰，电脑屏幕的冷光像审判一样打在林悦脸上，精准映照出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和眼底三分疲惫七分想死的绝望。
凌晨三点。
一位拥有八年驾龄……啊不，教龄的高中语文老师，正在为她职业生涯中“至关重要”的西十五分钟——市级观摩课，进行着第N次灵魂献祭。
书桌乱得像案发现场：摊开的教参、打印的资料、几张写满又划掉仿佛在玩“猜猜我最初想法”的教案草稿，以及一杯早己凉透、只抿了一口就被遗忘的咖啡——像极了它主人此刻拔凉拔凉的心。
这节观摩课，从两周前接到通知起，就像一块被施了膨胀咒的巨石，牢牢焊死在她的心口子上。
最初，她天真地以为这只是展示她和学生们真实,且生动有趣的语文课堂。
她甚至脑洞过一个绝妙的议题：带学生***辩论《红楼梦》里某个边缘工具人的命运是不是天生点背。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骨感到硌牙。
第一次教研组内部研讨会，就成了她教学理想的火葬场。
“林老师啊，”教研组长扶了扶仿佛焊在鼻梁上的眼镜，语气深沉，“议题是不是太‘阳春白雪’了？
观摩课嘛，讲究的是‘出彩’，是‘亮点’！
能不能搞点分组PK？
或者加点视频、音频？
现在评课就吃这套！”
林悦试图挣扎：“可是，文本本身的思辨……魅力要可视化，林老师！”
另一位资深同事抢过话头，熟练地画出大饼，“流程必须清晰，层层递进，每个环节精确到秒！
学生可能怎么回答，我们提前设计好，确保万无一失。
板书也得精美，当PPT做！”
“预……预设回答？”
林悦瞳孔地震，“连学生的台词都要写？”
“不然呢？
现场给你来个冷场三连，或者学生一发入魂首接跑题，这责任谁负？
这可是市级观摩，关乎学校脸面！”
于是，林悦脑海里那簇小小的、名为教学初心的火苗，被众人七手八脚地塞进了一个名为“完美公开课”的标准化流水线，反复挤压、塑形。
她开始了套娃式的修改：V1.0版：加入分组讨论和抢答环节，课堂秒变知识竞赛现场。
V2.0版：嵌入三段精心挑选的视频，语文课向影视鉴赏滑坡。
V3.0版：板书升级成色彩斑斓的思维导图，仿佛在教美术设计。
V4.0版：甚至为几个关键问题，写好了“演员”,即尖子生的“标准台词”。
每改一版，她都感觉自己的教师灵魂被刮掉一层。
这哪是备课，这分明是自编自导自演的一场大型真人秀，而她，就是那个手握剧本的绝望导演。
无力感像姨妈痛，一阵一阵，绵长而深刻。
她烦躁地薅了薅头发，感觉发际线正在发出SOS求救信号。
白天上课管娃批作业当保姆，晚上熬夜修仙搞设计，生产队的驴都不敢这么用！
家里静得可怕，只有键盘敲击声和她沉重的呼吸在二重奏。
她盯着屏幕上那些花里胡哨、密集到让人窒息的教案，感到一阵强烈的陌生和生理性不适：这玩意儿真的能叫课吗？
她试图背诵那些精心雕琢的串场词，却大脑宕机，频频卡壳。
感觉自己像个被抽走灵魂的提线木偶，线还他妈的缠在了一起！
想起白天在课堂上，和学生们因为一个突发奇想的问题争得面红耳赤，那种眼神碰撞、思想交锋的爽感，才是她当老师的快乐源泉啊！
可现在……她看着教案里那句冰冷的：“此处学生A须回答：象征了封建礼教的束缚”，只想冷笑。
她几乎能预见到观摩课那天，同事们“孺子可教”的赞许目光和评委笔下“流程顺畅、互动热烈、效果显著”的标准化评语。
一种巨大的虚无感和疲惫感海啸般将她拍死在沙滩上。
她猛地合上电脑，像条失去梦想的咸鱼，瘫倒在冰冷的桌面上。
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不是哭，纯粹是CPU过载后引发的硬件故障。
她感觉自己那点可怜的教育热情和教学机智，在这份被反复抛光、毫无灵魂的“完美”教案面前，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她只是在完成任务，完成一场盛大的表演。
窗外的天光又亮了一些。
林悦抬起头，眼圈泛红，眼神空洞得像被格式化的硬盘。
距离“公开处刑”还有三天。
她感觉自己己经被掏空了，不是时间，是那种名为“初心”的燃料，己经烧完了。
她不知道，真到了站上讲台的那一刻，自己还能不能挤出那个“完美”的、营业式的微笑。
救大命，这班真是一天都不想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