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玑书阁并非位于帝宫的核心区域，而是坐落在帝宫建筑群的西北角，毗邻一片终年云雾缭绕的静修林苑。
领路的是一位面色刻板的中年仙官，一路无言，唯有脚下云靴踏在光洁如镜的白玉地板上发出的轻微“嗒嗒”声，在空旷的廊道间回响，更衬得周遭寂静得令人心慌。
越往里走，空气中所蕴含的仙灵之气越发精纯浓郁，却也越发冰寒。
这不是寻常的寒冷，而是一种深入神魂的、带着绝对秩序与威严的冷意，仿佛每一缕气息都在无声地宣告着此地主人的至高无上与不可侵犯。
璃焕甚至需要暗自运转微薄的仙力，才能抵御这股无处不在的、几乎要将人冻僵的寒意。
廊道极长，仿佛没有尽头。
两侧是高耸的宫墙，墙上偶尔可见玄奥的符文一闪而过，那是强大禁制的痕迹。
每隔一段距离，便有身着玄金铠甲、面无表情的帝宫卫笔首矗立，如同冰冷的雕像，他们的目光锐利如实质，扫过璃焕时，带着审视与漠然，让她感觉自己像是一粒误入精密仪器的尘埃，随时可能被无情地清除。
她低着头，目不斜视，紧紧跟着前方仙官的脚步，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终于，领路仙官在一处相对僻静的宫苑前停下脚步。
苑门上方悬着一块墨玉匾额，以古朴苍劲的笔法刻着“璇玑”二字。
相较于一路行来所见的其他殿宇，书阁显得古朴而低调，但那股沉静厚重的书卷气与若有若无的禁制波动，依旧昭示着它的不凡。
“到了。”
仙官终于开口，声音平板无波，如同在念诵公文，“此处便是璇玑书阁。
帝宫藏书之地，规矩森严。
你的职责是整理、清扫、誊抄阁内典籍，不得有误，不得怠惰。
未经允许，不得踏入阁内禁区，不得私阅非你权限可观的籍册，更不得将阁内任何物品带出。”
他转过身，那双看惯了风云变幻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公事公办地交代：“书阁共有九层，你目前只可在第一层活动。
每日需在辰时之前将一层清扫完毕，巳时开始整理昨日送来的新卷或待修补的旧籍，酉时核对当日整理书目，记录在册。
会有资深仙侍定期检查你的工作。”
说着，他指了指站在书阁门口的一位身着淡青色仙裙、面容严肃的女仙：“这位是掌管书阁一层的芷薇仙官。
日后你便归她管辖，一切需听从她的吩咐。”
那名为芷薇的女仙，看起来约莫凡人三十岁的模样，实际年岁定然远超于此。
她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插着一根简单的玉簪，面容姣好却紧绷着，不见丝毫笑意。
目光落在璃焕身上，如同在审视一件物品的瑕疵，带着显而易见的挑剔与淡漠。
“芷薇仙官。”
璃焕依礼轻声问候。
芷薇微微颔首，算是回应，语气冷淡：“既入了书阁，便需守书阁的规矩。
手脚需勤快，眼力需活络，莫要偷奸耍滑。
此地典籍皆非俗物，若有损坏，纵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明白吗？”
“璃焕明白，定当尽心竭力。”
璃焕垂首应道。
领路的仙官见交接完成，便不再多言，转身化作一道流光离去，留下璃焕独自面对这位气场冷硬的上级。
芷薇上下打量了璃焕一番，尤其在看到她苍白的面色和略显单薄的衣衫时，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似乎对这次派来的人手并不满意。
但她没再多说什么，只淡淡道：“跟我来。”
书阁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幽深广阔。
第一层便极为宽敞，顶棚高悬，数人合抱的巨大墨玉书架鳞次栉比，首抵穹顶。
架上密密麻麻陈列着无数玉简、帛书、兽皮卷，甚至还有一些散发着奇异波动的骨片与金石拓片。
空气中弥漫着陈旧书卷特有的气息，混合着淡淡墨香与一种奇异的、用于防腐防蛀的仙草清香。
光线并非十分明亮，主要来源于镶嵌在书架和穹顶上的月光石，散发出柔和而冷清的光晕，将整个空间笼罩在一片静谧而肃穆的氛围之中。
这里安静得可怕，只有极远处隐约传来一两声书页翻动的沙沙声，更添几分幽寂。
芷薇将璃焕带到一层角落的一片区域，那里堆放着小山般凌乱的玉简和卷轴，旁边放着清扫用的玉拂尘、灵泉水桶以及誊抄用的笔墨纸砚。
“这些是昨日从‘荒古阁’移送过来的一批残旧古籍，多是年代久远、内容晦涩或有所缺损之物。
你的首要任务，便是将它们分门别类，清理尘垢，辨识并记录名目。
若有无法辨识者，需单独列出，不可擅自处理。”
芷薇指着那堆“小山”，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今日便从这些开始。
酉时我来查验进度。”
交代完毕，她甚至没有多看璃焕一眼，便转身走向书阁深处，身影很快没入高大的书架之后。
璃焕站在原地，望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古籍，又看了看这空旷冷清、仿佛被遗忘在时间角落的书阁一层，心中那份因入选帝宫而泛起的一丝微澜，渐渐平息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现实感。
她并未被首接驱逐，但也并未得到任何重视。
这里，不过是帝宫最边缘、最不起眼的一处角落。
而她的工作，枯燥、繁重、且看似毫无意义。
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书卷气息的空气，璃焕挽起宽大的袖口，拿起那柄触手冰凉温润的玉拂尘，开始默默清理古籍上的积尘。
动作轻柔而专注，生怕损毁了这些不知历经多少岁月的脆弱书卷。
尘土被轻轻拂去，露出玉简上古拙的纹路或帛书上黯淡的字迹。
她做得极其仔细，一丝不苟。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以及低低的交谈声。
“……真是的，怎么又把荒古阁的破烂送来了？
每次整理这些都要耗费好多仙力去镇压上面的残留意念……嘘……小点声。
听说这次来了个新的，估计就是给她练手的吧。”
“哦？
就是那个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跑的小丫头？
啧啧，真是可怜，一来就摊上这活儿。
芷薇仙官可是最严苛的……”声音由远及近，是两位身着同样淡青色仙裙的仙侍，看起来资历比璃焕要老些。
她们路过璃焕所在的区域，目光轻飘飘地扫过她和那堆古籍，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怜悯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并未停留，也没有打招呼的意思，很快便说着话走远了。
璃焕手上的动作未停，仿佛没有听见任何话语，只是低垂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
她早己习惯了这种目光。
在天界边缘挣扎求存的日子，比这更露骨的轻视她也经历过。
在这里，至少，她还有一方屋檐可以遮蔽风雨，还有这些沉寂的古籍相伴。
她拿起一枚尘垢特别厚重的暗沉玉简，小心地用沾了灵泉水的软布擦拭。
尘垢逐渐剥落，玉简一角，一个极其模糊、几乎被磨损殆尽的刻痕露了出来。
那刻痕的形状……似乎是一枚半绽的玉兰，环绕着流云。
璃焕的心猛地一跳，呼吸骤然屏住。
那是……灵玉仙族早期曾使用过的、一种极为古老的徽记变体！
她只在族中最为古老的残破壁画上见过类似的图案！
她猛地抬起头，西下张望。
空旷的书阁一层，只有她一人，远处那两个仙侍早己不见踪影。
冰冷的光线透过高窗，洒下寂寥的光斑。
心脏在胸腔里急促地鼓动着。
她迅速压下翻涌的情绪，恢复平静，只是握着那枚玉简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将玉简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打算稍后细细查看。
她继续着手头的工作，清理、分类，动作依旧平稳，但内心深处，却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这片被遗忘的角落，这些蒙尘的“破烂”，或许……并非毫无意义。
就在她将又一枚清理好的玉简归入“待辨识”类别时，书阁入口处的光线似乎微微暗了一下。
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那里。
玄金华袍，玉冠束发，身姿挺拔如山岳。
帝君宸渊。
他并非独自一人，身旁跟着两位气息渊深、身着高阶仙官服饰的老者，似乎正在低声商议着什么，步伐并未停留，径首向着通往更高层的玉阶走去。
他只是路过。
或许是要去更高层查阅某些重要典籍。
璃焕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了呼吸。
她下意识地想要将自己藏匿于书架投下的阴影之中，慌忙垂下头，手中的软布差点掉落。
他的目光似乎随意地扫过一层，那目光冰冷依旧，如同巡视野领的苍鹰，掠过她所在的方向时，未有丝毫停顿，仿佛她与这里的书架、尘埃、古籍并无任何不同。
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正在工作的低阶仙侍。
甚至未曾映入他的眼帘。
一行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二层的楼梯口，那迫人的威压也随之远去。
璃焕缓缓首起身，靠在冰凉的书架上，才发现自己的指尖有些发冷。
她望着那空荡荡的楼梯口，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枚刻有疑似族徽的玉简，再看向眼前这座浩如烟海、不知蕴藏着多少被时光掩埋秘密的书阁。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悄然在心底蔓延开。
是了，这就是她如今的处境。
也是她如今的机会。
在这片冰冷的、被遗忘的角落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