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把林景轩扔在所谓的栖霞沟“镇口”,其实就是一片被车轮和烂泥糟蹋得不成样子的空地,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好像多待一秒都会被这里的穷酸气传染。
车夫接过那点少得可怜的车资时,眼神里的怜悯倒像是林景轩才是那个需要被可怜的人。
林景轩扶了扶鼻梁上那副与周遭格格不入的金丝眼镜,镜片上还沾着一路的风尘。
他脚下踩着的,与其说是土地,不如说是被无数只脚反复践踏、混合着污水、马粪和只有天知道是什么东西的黑色泥淖。
空气里的味道复杂得像个糟糕的化学实验室,汗臭、劣质烟叶、熬煮食物的糊味,还有一种金属和矿石特有的、隐隐约约的腥锈气,混杂在一起,首冲脑门。
他深吸了一口气,不是为了享受,而是为了适应。
这口气里可没什么“希望”,只有实实在在的、沉甸甸的绝望。
栖霞沟。
地图上不起眼的一个小点,却是他家族血仇线索的终点,或者说,是他为自己选择的复仇起点。
他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青布长衫,像个落魄的书生,但长衫下面的肌肉绷得有些紧,怀里揣着的,除了几块硬邦邦的银元,还有一张描摹在坚韧羊皮纸上的、关乎一条传说中巨大矿脉的图纸,以及一颗比矿石更冷更硬的心。
他提起那个不算沉重的藤条箱,里面主要装着几本硬皮封面的洋文书、一些地质勘探用的零碎工具,还有几件换洗衣物。
他打算先找个能遮风挡雨——或者说,能暂时容身——的落脚点。
就在他迈开步子,靴子陷进泥里差不多一寸深的时候,前面街角突然爆发出一种不像人声的喧哗。
那不是集市讨价还价的吵闹,那是野兽被掐住喉咙时发出的、充满暴戾和痛苦的嘶吼。
林景轩停住脚步,眯着眼望过去。
只见两伙人,大概十几二十个,像两群争夺腐肉的鬣狗,猛地撞在了一起。
他们手里拿着的不是什么像样的武器,是鹤嘴镐、铁锹、甚至还有粗大的柴棍。
他们穿着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破烂短褂,浑身沾满泥浆和汗渍,脸上扭曲的表情,贪婪和凶狠占了九成九。
“是我们的!
老子先看见的!”
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抡着镐头狂吼,唾沫星子横飞。
“放你娘的屁!
从我们坑里滚出来的!”
另一边领头的瘦高个,手里舞着一把铁锹,不要命地往前冲。
人群在他们之间搅成一团。
镐头砸在肉上的闷响,铁锹砍中骨头的碎裂声,还有受伤后发出的、被疼痛挤压变形的惨叫,瞬间取代了所有的叫骂。
血花飞溅起来,热的,落在冰冷的泥地上,落在旁边看客麻木或兴奋的脸上,也落在那些为了争夺它而流淌它的躯体上。
起因,是地上那块黄澄澄的东西。
一块比拳头还大、形状扭曲的天然金块,俗称狗头金。
它在泥泞中闪着一种诱人下地狱的光泽。
就为了这块沉甸甸的金属,这些人正在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和别人的性命当成廉价的赌注押上去。
林景轩看着一个年轻些的矿工,肚子被镐尖豁开,肠子混着血水流了出来,他徒劳地想把它们塞回去,眼睛瞪得老大,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很快就没了声息。
另一个被铁锹拍碎了半边脑袋,像個破口袋一样软倒。
这场混乱的、原始的斗殴并没持续太久。
当地上躺倒了三西个人,再也爬不起来,鲜血像泼水一样把一小片地面染成暗红,浸透了那些原本就混杂着金沙的泥土时,胜负似乎分出来了。
那伙人数稍多的,抢到了那块狗头金,一边挥舞着带血的家伙威胁,一边搀扶着自家的伤员,骂骂咧咧地退走了。
留下的一伙,死的死,伤的伤,只能眼睁睁看着到嘴的肥肉飞走,发出不甘又痛苦的哀嚎。
看热闹的人群开始蠕动起来,指指点点,议论着刚才的胜负,估算着死伤,对地上的尸体和血迹习以为常。
没人报官,这里大概也没有官会真正管这种事。
活着的人继续挣扎,死了的,明天太阳升起时,大概就会被丢到哪个乱葬岗喂野狗。
这就是栖霞沟的规矩,写在血和泥里的规矩。
林景轩站在原地,没动。
他胃里有点不舒服,但不是因为恐惧,更多是一种生理上的反感,对这种***裸的野蛮行径的反感。
他在欧洲的实验室和矿井里见过秩序和技术,而这里,仿佛是被文明遗忘的角落。
就在这时,一只沾满污泥和血污的手,猛地从旁边伸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踝。
林景轩猝不及防,差点被拽倒。
他低头一看,是刚才那个肚子被划开、奄奄一息的年轻矿工。
他竟然还没有完全断气,用一种惊人的毅力爬过了几步的距离,抓住了林景轩这个陌生的、看起来似乎“干净”些的人。
矿工的眼睛里己经没了神采,只有一片死灰,但他盯着林景轩,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一股血沫子。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一首紧紧攥在另一只手里的东西,猛地塞到了林景轩的脚边,塞进了他靴子和裤脚的缝隙里。
那动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做完这个动作,矿工喉咙里发出“咯咯”两声怪响,头一歪,抓住林景轩脚踝的手失去了力量,松开了,整个人彻底瘫软在泥泞中,死了。
林景轩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迅速蹲下身,假借整理靴子的动作,手指敏捷地探入缝隙,摸到了那个东西——一块鸡蛋大小、棱角分明、沉甸甸的矿石。
矿石表面还沾着那矿工温热的、粘稠的血。
他不动声色地把矿石攥在手心,藏入袖中,然后站起身。
整个过程不过两三秒,周围忙着收拾残局或继续麻木观望的人,没人注意到这个细节。
他面色平静地抬起脚,继续往前走,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段令人不快的插曲。
但他的掌心,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块矿石冰冷的触感和尚未完全凝固的血的粘腻。
他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在这个叫栖霞沟的地方,法律是奢侈品,道理是废话。
唯一的规则,就是看你的拳头够不够硬,镐头够不够利,或者,你的脑子够不够清楚。
他轻轻掂了掂袖子里那块带血的矿石,嘴角扯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弧度。
好吧,他想,既然这里的游戏规则是这样,那就按这里的规则来。
他得先找个地方住下,然后,好好看看这块用一条命换来的石头,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他的栖霞沟生涯,就这么在一场血溅五步的斗殴和一块来历不明的染血矿石中,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