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腊月十六,大雪封门。
我正帮十三姨剪窗花,忽听得长街尽头传来悲悲切切的哭声,一声高一声低,搅得人心头发慌。
"是哭丧人白姨。
"十三姨放下剪刀,侧耳细听,"这调子...是《孟姜女哭长城》的变腔。
"我扒着门缝往外瞧,只见个浑身缟素的妇人捧着灵位,一步一哭地走过雪地。
奇怪的是,她身后跟着七八个戴孝的人,个个神情呆滞,像提线木偶般挪着步子。
消息很快传开。
棺材铺的孙老板、卖纸钱的马婆婆都聚到了十三姨的堂屋里。
"白姨这半个月接了三桩丧事。
"孙老板搓着手,"每回哭完,主家都要病倒一个。
"马婆婆颤巍巍地补充:"最邪门的是,今早她去给西街陈家哭丧,竟把三年前淹死的陈家小姐的闺名哭出来了!
"正说着,白姨竟飘飘悠悠地来到院外,也不进门,只倚着门框继续哭唱:"正月里啊雪花飘,苦命的人儿走奈何桥..."她的哭声忽高忽低,竟像是在诉说什么。
十三姨示意众人噤声,凝神听了片刻:"她在哭光绪二十八年,漕运码头那场事故。
"白姨的哭声陡然转厉:"三十六条性命!
三十六啊!
"卖炊饼的刘大哥突然脸色煞白:"我祖父...就是那场事故没的..."更奇的是,白姨身后的那些戴孝人,竟齐刷刷抬起手,指向东南方向——正是当年漕运码头的位置。
十三姨缓步出门,将一块糯米糕放在白姨手中:"歇歇吧,白姑娘。
"白姨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抬起泪眼,露出个诡异的微笑:"十三姑,您说,那些淹死的人,是不是还在河里等着讨个公道?
"这时,巡夜的更夫老周气喘吁吁跑来:"可了不得!
漕运码头旧址那儿,今夜突然冒出三十六盏河灯!
"白姨忽然开始解开发髻,灰白的长发在风雪中飞舞:"当年管事的为了省钱,用了朽木修堤坝..."她每说一句,那些戴孝人就齐声应和:"是——啊——"十三姨突然厉声道:"白素心!
你借哭丧招魂,就不怕折寿吗?
"白姨仰天大笑,笑声比哭声还凄厉:"自从我那苦命的夫君死在那个码头,我早就是个活死人了!
"她猛地扯开衣襟,心口处赫然纹着三十六个名字!
风雪愈急,白姨的身影在雪幕中渐渐模糊:"记住,若听见哭丧人唱《孟姜女》变调..."她的声音飘散在风里:"那是在替枉死的冤魂...讨债呢..."次日清晨,雪地上留下一串孤零零的脚印,首通漕运码头。
更奇的是,河面上漂着件素白孝衣,衣摆上密密麻麻绣满了生辰八字。
十三姨望着结冰的河面,轻声道:"她不是哭丧人...""那是什么?
""是三十六条冤魂选中的...代言人。
"冰面下,仿佛有无数双手在轻轻叩击。
2.守棺人寒露刚过,义庄外的野菊花被霜打得蔫头耷脑。
我跟着十三姨去送新糊的纸扎,远远就看见守棺人老赵蹲在门槛上磨剪刀,脚边堆着七零八落的碎布。
“又在改寿衣?”
十三姨将纸人靠墙放好。
老赵头也不抬,剪刀寒光闪闪:“西街钱老爷的衣裳,嫌绣的龙不像龙,倒像蜈蚣。”
我好奇地探头,见他手下的紫缎寿衣上,金线绣的龙爪果然有些凌乱。
正待细看,义庄里忽然传出“叩叩”的敲击声。
老赵动作一顿,侧耳听了片刻:“是第三口棺材。
钱老爷的姨太太,嫌陪葬的玉镯不成对。”
十三姨轻轻“嗯”了一声,仿佛早有预料。
这时,几个街坊提着灯笼匆匆赶来,为首的棺材铺孙老板抹着汗:“可了不得!
钱家姨太太的棺材,昨夜自己挪了位置!”
卖香烛的吴嫂压低声音:“更邪门的是,今早钱家人发现,姨太太入殓时戴的那只翡翠镯子,竟出现在了钱老爷枕边!”
老赵慢悠悠收起剪刀,起身往义庄里走。
我们跟着进去,阴森的堂内整齐停着七口棺材。
他停在第三口柏木棺前,俯身听了听,突然用指节叩击棺盖三下。
“她说,镯子本该是一对。”
老赵转头,浑浊的眼睛在昏暗里发亮,“另一只,在城南戏班的柳青衣腕上。”
众人哗然。
孙老板跺脚:“难怪!
钱老爷最近天天往戏园子跑!”
十三姨却走近棺木,指尖轻抚过棺盖上的纹路:“光绪年间,柳青衣的曾祖母是钱家婢女,被老太爷强占后投井自尽。
临终前,摔碎了一对定亲的玉镯。”
老赵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从袖中抖出半截断镯:“今早收拾棺木,在姨太太指甲缝里找到的。”
吴嫂吓得倒退两步:“莫非是...冤魂索命?”
这时棺中又传来“叩叩”声,比先前急促许多。
老赵俯身贴耳去听,脸色渐渐发青:“她说...不是索命,是讨债。
钱家欠柳家三代女子的名分。”
十三姨突然伸手按住棺盖,厉声道:“尘归尘,土归土。
柳家姑娘,你的冤屈自有天道,莫要牵连无辜!”
棺中声响戛然而止。
老赵颓然坐地,从怀里摸出个褪色的香囊,倒出几片干枯的花瓣:“这是柳青衣昨日托我转交的...她说,知道姨太太是无辜的。”
月光从破窗漏进来,照见棺盖上渐渐浮现的水痕,像谁在哭泣。
十三姨长叹一声,将花瓣撒在棺前:“记住,若听见棺材无故作响,莫要开棺——”她话音未落,义庄里七口棺材接连响起叩击声,如雨点般密集。
老赵突然仰天大笑,笑声凄厉:“她们都在说...欠债的,该还了...”更鼓声远远传来,守棺人的剪子“当啷”落地。
我仿佛看见无数素手从棺缝中伸出,在月光下接住那些飘零的花瓣。
3.刻碑人清明前的雨,绵绵密密下了整日。
我蹲在屋檐下看蚂蚁搬家,忽见巷尾石碑坊下站着个戴斗笠的瘦高人影,正举着锤凿叮叮当当敲打石碑。
"是刻碑人老石。
"十三姨撑着油纸伞走来,伞面上的墨竹被雨浸得发亮,"这季节他最忙,活人也罢,死人也罢,都赶着在清明前立碑。
"我跟着十三姨走近碑坊,见老石正在打磨一块新碑。
奇怪的是,碑上竟同时刻着红黑两色字迹——红字鲜亮,黑字深沉。
"这是..."十三姨俯身细看,"生死碑?
"老石头也不抬,锤凿声不停:"东街绸缎庄陈老板订的。
红字刻阳寿,黑字刻阴寿。
"卖灯笼的小顺恰好路过,插嘴道:"听说陈老板病得厉害,这是要提前准备后事?
"老石忽然停下锤子,用满是石粉的手抹了把脸:"三日前,陈老板梦见己故的父亲,说在下面缺个管账的。
"雨势渐大,我们避到碑坊下。
十三姨轻抚碑上未干的朱砂:"光绪年间,你爷爷也给漕帮帮主刻过这样的碑。
"老石的手微微一颤:"那次不同...那次是帮主夫人要求的,说要与负心人生死同碑。
"我这才注意到,角落里堆着些残碑碎片,其中一块上隐约可见"同穴"二字。
"最邪门的是上月给县衙师爷刻碑。
"老石压低声音,"才刻到显考二字,石碑就裂了道缝。
当夜师爷暴毙,验尸的说...是中了砒霜。
"十三姨眸光一凛:"可是碑缝里渗血的那块?
"老石默默点头,从工具箱里取出半截断凿:"那之后,我这凿子再刻不了冤字。
"正说着,绸缎庄的伙计急匆匆跑来,往老石手里塞了个红封:"我们老爷说,碑上再加一行小字——来世不做生意人。
"老石掂了掂红封,忽然将石碑翻转。
背面竟早己刻好一行娟秀小字:"恨不相逢未嫁时"众人都愣住了。
十三姨轻叹:"这是陈老板原配夫人的笔迹...她去世十年了。
"雨幕中忽然传来女子的啜泣声。
小顺吓得一哆嗦:"是...是陈夫人?
"老石却摇头:"是城南绣楼的苏姑娘。
陈老板答应要纳她过门,却迟迟不肯休了病榻上的续弦。
"十三姨用伞尖轻点石碑:"所以你要用这碑,替三个苦命人做个了断?
"老石重新举起锤凿,叮当声在雨中有种说不出的凄凉:"我只管刻碑。
碑文怎么写,是活人的心事,也是死人的执念。
"次日放晴,石碑立在了陈老板院中。
奇怪的是,红字渐渐褪色,黑字却愈发清晰。
更奇的是,每至夜深,碑前总会多出三炷香——两种细香,一种粗香。
十三姨带我路过时,轻声道:"记住,若见新碑刻着两色字,莫问缘由——"她望着碑前缭绕的青烟:"那定是有人在用石头,诉说不便明言的恩怨。
"春风拂过,碑上的"恨"字渐渐生出青苔。
我仿佛看见三个模糊的身影,正围着石碑相互作揖,终究是尘归尘,土归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