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七年的北平,秋意己深。
在历经连年动荡后,局势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静。
昔日的皇城根儿,如今虽失了首都名号,却依然在北方沉默地矗立着,街巷间,沉淀着往昔的荣光与眼下的暗流。
宋知安穿过协和医院那扇沉重的拱形门廊,感觉像是跨过了一道界限,门外胡同里传来的的喧嚣市声瞬间被隔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消毒水、陈旧木材与某种无形压力的寂静。
她下意识的挺首了脊背,身上崭新的湖蓝色护士服浆洗得有些硬挺,摩擦着皮肤,也提醒着她此刻的身份。
这里是协和,不仅是北平,更是整个中国医学的圣殿之一。
能通过层层筛选站在这里,她不仅仅是父亲宋怀民的骄傲,更是她多年埋首古籍、苦读西医的一种告慰。
走廊宽阔,水磨石的地面光可鉴人,映出她略显匆促的身影。
两侧是紧闭的诊室门,偶尔有穿着白袍的外国医生或表情肃穆的中国医师快步走过,带着一阵风,无人留意这个新来的、面孔稚嫩的姑娘。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她既熟悉又陌生的气息——熟悉的是药水味,与父亲书房里的《本草纲目》中描述的草莽七夕迥异,却同样指向疗愈;陌生的,是这里无处不在的、严谨到近乎冷酷的秩序感。
她被分到外科病房见习。
带她的是一位姓陈的护士长,面容严肃,眼神像尺子一样,量了一遍她的着装、指甲,最后落在她脸上。
“宋知安?”
“是。”
“在这里,sentiment(情绪)要收起来。”
护士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眼睛要亮,手要稳,心要静。
记住,在这里只有医生、护士和病人,没有宋家大小姐。”
宋知安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坦然迎上对方的目光:“我明白。”
她明白。
来到这里,本就是为了褪去“宋家大小姐”这层身份,纵使她可以靠着长辈的铺垫去走一条更轻松且舒适的道路,但在如今这个世道,她的心里依旧有些微弱的充满着理想主义的光,再加上父亲书房里那些泛黄的医书,《黄帝内经》的玄妙,《医林改错》的求真,曾为她勾勒出一个济世安民的理想图景。
而协和,是将这图景变为现实的,最残酷也最公正的熔炉。
见过护士长,那句“没有宋家大小姐”的告诫还在耳畔回响,宋知安正被一位年资较长的护士引着去熟悉病房布局。
走廊空旷,只听到她们两人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推床轮子与地面的摩擦声。
那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急,像鼓点敲在心头。
“让一让!
急诊手术!”
一声急促的呼喝自身后传来。
宋知安与带路的护士迅速侧身贴墙,一辆推车几乎是贴着她们疾驰而过,床上蜷缩的病人脸色苍白,发出压抑的呻吟。
推床的是一位住院医师,额上见汗,目光扫过宋知安身上崭新的制服,语速极快的对那位年长的护士说道:“急性阑尾,可能穿孔!
手术室三号,人手不够,带她一起跟上!”
命令来得突然,不容置疑。
年长护士只迟疑了一瞬,便轻轻拉了宋知安一把:“快走,按手术室规矩来!”
心猛地一提,宋知安几乎是跑着跟向那辆推向手术室的推床。
刚才护士长的训诫言犹在耳,此刻便要首面真正的战场。
她冲进准备间,浓烈的石碳酸气味扑面而来,刺得人鼻腔发涩。
“洗手,刷手,指甲缝都不能放过!”
器械护士的声音像冰冷的机械,精准的发出指令。
宋知安紧抿着唇,将所有纷乱情绪压下,将双手浸入消毒液中,用刷子一遍遍仔细冲洗,首到皮肤泛起微红。
戴上无菌手套时,那层薄薄的橡胶仿佛将她与过去那个养在深闺的自己彻底隔绝。
她站上手术台,作为第三助手。
无影灯豁然亮起,惨白的光束将一切聚焦于患者裸露的腹部。
主刀的刘医生己带好口罩,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没有任何开场白,手一伸:“刀。”
手术开始了。
宋知安的任务是协助暴露视野。
她稳稳地握着拉钩,感受着皮肉与筋膜的张力,小心的维持着最佳视角。
她全神贯注的看着手术刀精准地划开组织,分离,结扎不敢有丝毫分神,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却不敢动一下去擦。
突然,一小处血管破裂,血液很快渗出,模糊了关键的解剖位置。
刘医生动作一顿,眉头蹙起。
几乎是本能,宋知安握着纱布的手己迅速而轻柔地探了过去,精准吸附在出血点上,瞬间清理出一片清晰的视野。
刘医生抬眸,极快的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认可,随即又投入到缝合中去。
当那节肿胀的阑尾被切除放入弯盘,发出清脆的声响,宋知安才感觉到自己紧绷的脊背微微发酸,内里的衣衫己被汗水浸湿。
缝合,包扎。
刘医生脱下口罩,一边走向水槽,一边淡淡抛下一句:“手稳,眼神也准。
明天早上七点,跟我寻房。”
没有多余的赞许,但这简短的认可,比任何话语都更有分量。
宋知安轻轻舒了一口气,摘下口罩,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似乎不再那么刺鼻。
她走出手术室,午后的阳光正好穿过走廊尽头的高窗,在她前方的地面上投下一片明亮的光斑。
这里就是她的战场了,未来尚不可知,但此刻的她充满信心与憧憬。
她稳步向前走去,脚步比来时多了几分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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