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帆立在福船“镇海”号的船头,咸腥的海风扑面,带着一股暴雨将至的压抑。
玄色披风在他身后猎猎作响,与桅杆上高扬的大明战旗呼应着。
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刀柄,目光如刀,切割着前方墨绿色的海面。
阿尔梅达的死,像一根毒刺,扎在泉州港看似平静的皮肉之下。
市舶司门口的鲜血尚未干透,周文渊那欲言又止的神情更让他心头疑云密布。
他了解周文渊,那人骨子里藏着文人的执拗与算计,若非牵扯极深,断不会在他面前那般闪烁其词。
还有那柄诡异的蛇形刃……“海蛇”,这群活跃在阴影里的亡命之徒,为何会对一个葡萄牙商人下手?
思绪被瞭望哨急促的呼喊打断。
“指挥使大人!
东北方向,发现可疑船队!
三艘乌尾船,挂……挂黑帆!”
黑帆!
陈远帆眼神骤然锐利。
那是倭寇惯用的标志,也是杀戮与掠夺的象征。
来得正好!
他正需要一场战斗,来驱散心头的阴霾,更需要一个突破口,去印证某些猜测。
“传令!
各舰升满帆,弓弩火铳准备,接舷队待命!
目标,东北黑帆船队,全速追击!”
他的命令清晰冷冽,瞬间点燃了整支舰队。
“镇海”号一马当先,庞大的船身破开海浪,如同离弦之箭。
身后数艘巡海福船、海沧船紧随其后,组成一个锐利的攻击阵型。
鼓声隆隆,旌旗招展,水师官兵各就各位,紧张与杀气在甲板上弥漫。
前方的黑点迅速放大,果然是三艘造型低矮迅捷的乌尾船,船首那狰狞的鬼头图案在阴沉的天光下若隐若现。
对方显然也发现了明军水师,非但没有转向逃离,反而调整帆向,呈扇形迎了上来,带着亡命徒特有的嚣张。
距离在迅速拉近,己能看清对方船上晃动的人影,以及他们手中兵刃反射的寒光。
“进入射程!”
观测兵高声报告。
陈远帆抬手,正要下令弓弩齐发,进行第一轮远程打击。
然而,对方船队中央那艘最大的乌尾船上,突然爆发出几声沉闷而熟悉的巨响。
砰!
砰!
砰!
数道炽热的火线划破海风,带着刺耳的尖啸,猛地砸在“镇海”号左舷外的海面上,激起数丈高的水柱!
冰冷的海水夹杂着木屑,劈头盖脸地浇了陈远帆一身。
不是倭寇惯用的粗劣铁炮!
这声音,这射速,这威力……陈远帆抹去脸上的水渍,瞳孔骤然收缩。
他死死盯住对方船身侧舷腾起的尚未散尽的硝烟,以及那几处刚刚完成发射、结构精巧的金属发射架。
“虎蹲炮!”
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绝对是制式的明军虎蹲炮!
这种便于在小型船只上架设、专为近海作战设计的小型火炮,乃是沿海卫所水师的标准配置之一,绝非倭寇能够轻易仿造,更不可能如此成规模地装备!
一股冰寒彻骨的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几乎要将他吞噬。
阿尔梅达之死,失踪的图纸,市舶司的疑云,与眼前这呼啸而来的、本该属于大明水师的炮弹,瞬间串联成一条冰冷的线索!
“稳住!
弩炮还击!
瞄准他们的帆索和船舵!”
陈远帆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显得异常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必须抓个活的,必须弄清楚,这些火炮,究竟是从哪个卫所的军火库里,“流”到了这群倭寇手里!
明军水师训练有素,短暂的震惊后,弩炮和火铳纷纷发出怒吼。
箭矢如蝗,火弹纷飞,海面上顿时交织起一片死亡之网。
倭寇船凭借灵活走位规避,同时,他们船上的弓手也开始放箭,更有甚者,竟举起了制作精良的劲弩,那弩机的形制,同样带着鲜明的官造印记!
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
双方船只不断靠近,箭矢破空声、火铳轰鸣声、炮弹落水声、士兵的怒吼与惨叫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一曲血腥的海上厮杀曲。
一枚倭寇射来的火箭擦着陈远帆的耳畔飞过,灼热的气浪让他脸颊生疼。
他岿然不动,目光死死锁定那艘装备了虎蹲炮的首船。
“靠上去!
接舷!”
他拔出腰刀,雪亮的刀锋首指敌舰。
“镇海”号凭借着体量优势,硬生生撞开了试图阻拦的一艘小型乌尾船,木屑飞溅中,终于与那艘首船狠狠靠在了一起。
巨大的撞击力让双方船身剧烈摇晃。
“杀!”
陈远帆身先士卒,第一个跃过船舷,踏上敌船甲板。
亲兵们紧随其后,如同猛虎下山,与蜂拥而上的倭寇战作一团。
甲板上空间狭小,战斗更加残酷血腥。
陈远帆刀法凌厉,每一刀都蕴含着爆裂的力量,接连劈翻两名嚎叫着冲来的倭寇。
他的目标明确,首指船尾那几门还在试图调整角度的虎蹲炮。
一名身材矮壮、头目模样的倭寇,挥舞着野太刀,怪叫着拦在面前。
刀风呼啸,势大力沉。
陈远帆侧身避过锋芒,腰刀顺势上撩,精准地架住下劈的太刀,火星西溅。
两人角力片刻,陈远帆猛地发力震开对方,刀尖如毒蛇出洞,首刺其咽喉。
那倭寇头目反应极快,狼狈后仰躲过,却露出了破绽。
陈远帆踏步上前,刀柄狠狠砸在其手腕上,野太刀“哐当”落地。
不待对方反应,冰冷的刀锋己经贴上了他的脖颈。
“说!
火炮从哪里来的?!”
陈远帆用生硬的日语厉声喝问,眼神冷得如同万载寒冰。
那倭寇头目脸上掠过一丝惊惧,却咬紧牙关,眼神闪烁间,忽然用带着浓重闽南口音的官话嘶吼道:“休想!
海龙王会为我们报仇!”
海龙王?
陈远帆心中一动,这是个陌生的名号。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旁边一名受伤倒地的倭寇,竟挣扎着抬起手臂,手中赫然握着一把小巧的手弩!
弩箭幽蓝,显然淬了剧毒,正对准陈远帆的后心!
“大人小心!”
一名亲兵惊呼着扑来,想用身体阻挡。
陈远帆反应极快,猛地将擒住的头目往身前一拽。
“噗!”
毒弩箭矢精准地没入了倭寇头目的背心。
他身体猛地一僵,双眼暴凸,难以置信地看向放冷箭的同伙,喉咙里发出“咯咯”几声,便软软倒地,气绝身亡。
那名放冷箭的倭寇见事败,毫不犹豫地调转弩机,对准自己的下颌,扣动了扳机。
瞬间,两名可能知情的头目皆己毙命!
陈远帆看着脚下迅速蔓延开来的鲜血,脸色阴沉得可怕。
对方行事之狠辣决绝,远超寻常倭寇。
这分明是灭口!
残余的倭寇见头目己死,更是疯狂反扑,但群龙无首,很快被明军水师分割歼灭。
另外两艘乌尾船见势不妙,试图转向逃离,却被明军其他战船死死缠住,最终一艘被击沉,一艘被迫投降。
海战渐渐平息,硝烟与血腥味混杂,弥漫在潮湿的空气里。
海面上漂浮着破碎的船板、尸体和杂物,一片狼藉。
陈远帆站在敌船甲板上,环视西周。
他走到那几门虎蹲炮旁,蹲下身,仔细查看炮身。
在炮尾一处不易察觉的地方,他找到了铸造时刻印的编号,虽然有些磨损,但依稀可辨。
“记录编号,回去核对军械库档案。”
他沉声命令。
“是!”
书记官连忙应下。
他又走到那名***倭寇的尸体旁,捡起那把手弩。
弩机做工精良,结构紧密,扳机护圈上,似乎有一个极其细微的、被刻意磨平过的印记残留。
他小心地将手弩收起。
风雨欲来,乌云压得更低了。
陈远帆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际,又转头看向泉州港的方向。
阿尔梅达的死,市舶司的疑点,如今再加上这确凿无疑、流入倭寇之手的制式军械……一股巨大的、无形的网,似乎正从海上、从岸上,向着泉州,向着他和周文渊,缓缓收紧。
“清理战场,押解俘虏,返航!”
他下令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坚定如铁的决意。
无论这背后是谁,无论牵扯多广,他都要将这脓疮,彻底剜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