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五年，苏城七月。
天气热得连柏油马路都踩出了脚印，树上的知了叫得有气无力，仿佛也在抗议这鬼天气。
李叶站在保险公司门口，手里捏着最后一个月的工资袋，厚度堪比苏绣用的丝线。
“李叶啊，”部门经理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你的口才和应变能力，是我见过最好的。
但是，你把重大疾病保险解释成‘只要买了就能百毒不侵、长命百岁’，客户真得了病来找我们，我们是赔钱还是赔个神仙给他？”
李叶挠了挠头，露出他那标志性的、带点无辜又有点混不吝的笑容：“经理，我这不是为了让客户有个积极的心理暗示嘛！
心态好，病就好了一半，这叫量子纠缠，哦不，叫医学奇迹。”
经理的脸黑得像锅底：“奇迹个屁！
客户说你欺诈！
收拾东西，马上走人！”
这是李叶毕业……哦不，辍学闯社会以来，丢掉的第N份工作。
十六岁从宿城老家出来，在苏城这地界，他干过五年厨师，练就了一手“盐不要钱”的狂放风格；干过一年厂区中介，能把食堂只有土豆白菜的工厂吹成“员工享受米其林待遇”；干过西年房产中介，凶宅能说成“性价比超高，前任房主永久免物业费”；干过三年催收，别人靠恐吓，他靠讲冷笑话把欠债的笑得主动还钱；最后这份保险，干了一年，终于还是干到了头。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李叶把薄薄的信封塞进裤兜，踢着路边的小石子，漫无目的地走着。
二十九岁，一事无成，兜比脸干净。
想起老家宿城的父母，他心里更是一沉。
父亲李建华，六十九岁，二十六年的老高血压，心脏还有个小缺口，做过三次手术，走路都喘。
母亲张慧雯，六十二岁，血管里架着支架，天天念叨着“支架在胸，健康在握”，但药就没断过。
自从前年六月，他开始用各种营养素给父亲调理，效果是有，但老两口那固执劲儿，比高血压还难搞。
“健康……健康……”他嘟囔着，路过一个街心公园。
突然，一阵震耳欲聋的朗诵声吸引了他：“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李叶一个激灵，循声望去。
只见公园一角，二三十个穿着统一白色T恤的男男女女，站得笔首，正对着一位领头的中年人大声诵读。
那场面，那气势，让李叶瞬间联想到某种神秘的晨间集会。
“卧槽，传销都这么明目张胆了？”
李叶的好奇心像被猫爪子挠了一下，下意识地凑近几步，躲在一棵大梧桐树后面偷看。
T恤上印着两个大字：康悦。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让每个家庭都有一个懂健康的人”。
“懂健康？”
李叶撇撇嘴，“我懂个锤子健康，我就懂怎么把菜炒熟，把房卖掉，把债要回来。”
这时，诵读结束了。
领头的男人，看起来精神抖擞，走到前面，声音洪亮：“家人们！
我们康悦的企业文化，根植于传统经典《弟子规》！
为什么？
因为健康的第一步，是孝道！
是爱惜自己的身体，不让父母担忧！
第二步，是诚信！
是对我们的客户负责！”
李叶在树后首嘬牙花子：“啧，套路，全是套路。
首孝悌？
我还以为是‘首消涕’，治感冒的呢。”
那领头的经理继续喊话，唾沫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们不仅要卖产品，更要传播健康观念！
就像大春老师说的，治病是‘果’，找到问题的‘因’才是根本！
我们要做的是清理河流，而不是光捞鱼！”
这几句话，像个小锤子，轻轻敲了李叶的心一下。
捞鱼？
清理河流？
他想起老爸李建华，吃了二十多年降压药，血压像个弹簧，压下去又弹起来，医院跑了不少，罪受得更多，可不就是光顾着“捞鱼”吗？
就在这时，他兜里的手机震天响了起来，铃声是他特意为老婆白欢设的《猪八戒背媳妇》。
“喂？
欢欢？”
李叶赶紧接起，压低声音。
电话那头传来白欢清脆又带着点焦急的声音：“李叶！
你那边怎么那么吵？
你被开除了是不是？
别瞒我，你们经理刚给我打电话了，说让你好自为之！”
李叶心里骂了经理一句，嘴上却硬撑着：“谁、谁被开除了？
是我炒了他鱿鱼！
欢欢，我跟你讲，我找到新方向了！
健康产业！
朝阳行业！”
“健康？
你又搞什么名堂？”
白欢太了解自己这个老公了，“你别又被人骗去搞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晚上回来再说！
对了，你回来顺路买点菜，我……我今晚想试试做个养生餐。”
李叶一听“养生餐”三个字，头皮都麻了。
白欢什么都好，二十八岁，幼儿园老师，活泼开朗，做事有条有理，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就是有个致命的弱点——不会做饭。
她上次尝试“养生餐”，差点把厨房点了，那锅黑乎乎的、据说能“排毒养颜”的糊糊，至今是李叶的噩梦。
“别！
欢欢！
亲爱的！
冷静！”
李叶几乎是哀求，“你千万别动厨房！
菜我来买！
饭我来做！
你负责貌美如花就行！”
挂了电话，李叶长长叹了口气。
一抬头，发现那个康悦的经理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面前，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兄弟，对健康产业感兴趣？”
经理递过来一张名片，上面印着“康悦健康咨询，客户经理，赵大明”。
李叶有点尴尬，挠了挠鼻子：“啊……就，随便听听。”
赵大明也不戳穿他，依旧笑着：“我看你听了半天了。
我们公司正在招兵买马，需要像你这样有……有丰富社会经验的年轻人。
有没有兴趣了解一下？
我们这不只是卖产品，更是积德行善，传播健康观念。”
李叶看着赵大明，又看了看那些满脸朝气的“家人”们，再想想医院里憔悴的父亲，家里那个“厨房杀手”老婆，还有自己干瘪的钱包。
他一咬牙，一跺脚。
“了解就了解！
不过赵经理，咱得提前说好，”李叶一本正经地说，“我这个人，优点就是实在。
你们要真是清理河流的，我跟你干！
要是光捞鱼的，我可随时撒丫子走人！”
赵大明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用力拍了拍李叶的肩膀：“好！
要的就是你这股实在劲儿！
走，哥请你喝杯豆浆，咱慢慢‘清理’一下！”
李叶跟着赵大明走向街角的豆浆店，心里琢磨着：健康？
弟子规？
这新饭碗，听着比保险还悬乎。
但不知怎么的，他死水一潭的心里，竟然冒起了几个小小的、名为“希望”的泡泡。
也许，这次真的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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