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黑色的伞,被易桃珠仔细地擦拭干净,珍重地收在了书桌旁。
它像一枚勋章,无声地宣告着她与林濡之间那看似不可能的靠近。
画室里的空气不再冰冷,即便两人依旧沉默作画,她也觉得周身被一种无形的、微甜的暖流包裹着。
她开始更频繁地临摹科罗,努力让自己的笔触变得“更有层次”,调色盘上,那抹钴蓝色的使用频率也悄然增加。
她甚至偷偷换掉了自己常用的、带着花果香调的洗发水,换成了更清淡的、接近草木气息的款式,只因为某次靠近时,似乎在他身上闻到过类似的味道。
她像一个虔诚的学徒,努力向着导师认可的方向雕琢自己。
林濡似乎注意到了她的“进步”。
他停留在她画板前的时间变长了,点评也更具体。
只是,他的称赞永远隔着一层疏离的玻璃。
“今天的光影处理得不错。”
他看着一幅她临摹的风景素描,声音平淡。
易桃珠的心却因这句客观的评价雀跃不己,脸上漾开毫不掩饰的欣喜笑容。
然而,就在她笑容最灿烂的那一刻,林濡的眼神会骤然失焦。
那目光穿透她的笑脸,仿佛在凝视着她身后某个不存在的虚点。
他眼底会掠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恍惚,甚至是……痛楚。
然后,他会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或者转身去调整自己的画架,留下一句淡淡的“继续练习”。
一次,两次……那种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的失落感,和被他目光“穿透”带来的细微寒意,让易桃珠雀跃的心一次次冷却下来。
她开始确信,那不是她的错觉。
周三下午,她因为值日晚了些去画室。
推开门时,林濡不在他常坐的位置。
画室里只有一个陌生的男生,正站在窗边,低头看着手机。
夕阳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他穿着干净的浅蓝色毛衣,气质温和,像春日里宁静的湖泊。
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俊朗的脸,眉眼舒展,带着自然的亲和力。
“你好,找林濡吗?”
他微笑着开口,声音清澈悦耳,“他好像被老师叫去办公室了。”
“啊,不是……我也是来画画的。”
易桃珠有些局促地指了指自己常坐的角落。
“哦?
你是新来的学妹?
以前没见过你。”
男生收起手机,笑容更友善了些,“我叫温昕奕,高三(二)班的,算是……林濡的朋友吧。”
他自我介绍时,语气自然,没有刻意拉近关系,也不会让人觉得疏远。
温昕奕。
易桃珠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好像听周晓提起过,是学校里另一个很受欢迎的学长,性格和林濡截然相反。
“学长好,我是高二(七)班的易桃珠。”
“易桃珠,”温昕奕重复了一遍,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很好听的名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很适合你。”
他的赞美首接而坦荡,让易桃珠脸颊微热,小声道了谢,走到自己的画板前坐下。
被林濡那样“穿透”的目光看待久了,温昕奕这种落在实处的、清晰的注视,竟让她有些不习惯。
她刚铺开画纸,林濡就回来了。
他看到温昕奕,只是淡淡点了下头,目光扫过易桃珠时,微微停顿了一瞬,便走向自己的位置。
温昕奕似乎对林濡的冷淡习以为常,他笑着跟过去,靠在旁边的桌子上:“老李找你干嘛?
又是竞赛的事?”
“嗯。”
林濡应了一声,开始整理画笔。
“就知道。
不过你也别太拼了……”温昕奕说着,视线不经意间扫过林濡随手放在桌角的一本厚厚的素描本。
那本子看起来有些旧了,边角甚至有些微卷。
就在这时,一阵穿堂风从窗户吹入,恰好掀开了素描本厚重的封面,哗啦啦地翻动起来。
易桃珠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只一眼,她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翻动的书页间,是无数张铅笔素描。
每一张,画的都是同一个女孩。
不同的角度,不同的神态,或微笑,或凝思,或垂眸……笔触细腻到近乎深情,将女孩的清冷气质和眉眼间的才情勾勒得淋漓尽致。
虽然只是黑白线条,易桃珠却仿佛能透过纸张,看到那双和自己截然不同的、沉静如水的眼眸。
是蓝朝年。
那些画,数量之多,描绘之精细,远超易桃珠的想象。
那不是一个普通前男友会留下的纪念品,那是一座坟墓,一座用无数线条和光影砌成的、精心维护的衣冠冢。
风停了,书页合拢,隔绝了那个属于过去的黑白世界。
画室里一片死寂。
易桃珠僵在原地,手指冰凉,连呼吸都忘了。
她终于明白,林濡那些恍惚的目光,那些对钴蓝色的执着,那些对她画风的引导……一切都有了解释。
她不是在走向他,她是在一步步,走向他心中那座坟墓里的影子。
温昕奕显然也看到了,他脸上轻松的笑容瞬间收起,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易桃珠,又看向林濡,眉头微蹙。
林濡的动作也顿住了。
他看着合上的素描本,侧脸线条绷得极紧,下颌角像是用石头雕出来的。
他没有解释,也没有看易桃珠,只是沉默地、用力地将素描本塞进了画架下方的储物格里,发出“砰”的一声轻响。
那声音像是一记闷锤,砸在易桃珠的心上。
“我……我突然想起还有点事,先走了。”
易桃珠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自己都无法控制的颤抖。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甚至不敢去看林濡此刻的表情,也不敢去分辨温昕奕眼中那显而易见的同情。
她跑出艺术楼,跑到无人的小花园,才扶着冰冷的石柱,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眼眶又热又涩,她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原来,她所有的欣喜、所有的努力、所有因他而产生的细微心情波动,在那本厚重的、充满无声告白的素描本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
她只是一个蹩脚的、试图闯入别人圣地的闯入者。
“易桃珠?”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她愕然回头,是温昕奕跟了出来。
他站在几步开外,没有靠近,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
“你……还好吗?”
他问得小心翼翼。
易桃珠慌忙低下头,用手背胡乱擦了下眼睛,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没事,谢谢学长。”
温昕奕沉默了一下,走上前,递过来一包干净的纸巾。
他没有追问画室里的尴尬,只是看着远处沉落的夕阳,轻声说:“林濡他……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易桃珠接过纸巾,攥在手里,没有用。
时间?
时间来做什么?
来忘记那个被他用无数画笔铭记的人吗?
还是来让她这个替身,扮演得更惟妙惟肖一些?
“那个女孩……对林濡学长来说,很重要吧?”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温昕奕转过头,看着她强装镇定却难掩失落的脸庞,目光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却像羽毛一样,轻轻搔刮着易桃珠心上那道刚刚裂开的缝隙:“嗯。
朝年对他来说,是曾经的全部世界。”
曾经的全部世界。
那她易桃珠,现在又算什么呢?
一个苍白的、拙劣的复制品?
一个用来缅怀过去的,可怜的影子?
影子,是没有独白的。
她所有的声音和色彩,都被那个黑白世界的亡魂,吞噬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