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刚破晓。
青石村还沉在乳白色的雾里,鸡鸣三声,断续如喘。
村东头那间低矮的土坯房中,陈砚舟猛地从木板床上坐起,胸口起伏如鼓,额上冷汗密布,像是刚从深水里被人拽出。
他穿着粗布里衣,领口发灰,袖口磨得起了毛丝。
床是几块旧木板拼的,底下垫着干草,霉味混着湿土气首往鼻子里钻。
屋顶裂了一道缝,一缕灰白晨光斜斜地切进来,正好落在墙角那半卷泛黄的《诗经》上,纸页轻颤,仿佛风一重就要散了。
他喘了口气,抬手抹了把脸。
脑子乱成一团,两股记忆在撞——一边是深夜办公室的台灯、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批注、咖啡杯底结了厚厚的褐色残渍;另一边是这间破屋、昏黄油灯、还有耳边断不了的咳嗽声。
他是陈砚舟,三十七岁,文学院教授,写过几本小说,在学术圈不算顶尖,但也算踏踏实实干了一辈子学问。
可现在,他成了另一个陈砚舟。
十六岁,青石村人,全村凑钱供出来的读书郎。
父亲早亡,母亲靠洗衣换米下锅,他自己体弱多病,常年咳喘,却咬牙苦读,只为搏一个县试功名。
原主死前最后一刻,还在为押题发愁。
而他,就这么穿了过来。
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
心跳仍快,太阳穴突突跳动,稍一凝神思考,脑袋就发沉,眼前发黑。
这具身体太虚,营养不良加上长期熬夜,五脏六腑像被掏空了一样。
但他不能慌。
他是学者,习惯用逻辑理清现实。
先确认时间地点:大周朝,边陲小村,距州府三百里,消息闭塞。
墙上那卷《诗经》字迹工整,是手抄本,用的是本地粗麻纸,墨色偏淡,笔锋滞涩,显然不是雕版印刷。
纸角虫蛀斑驳,边缘卷曲,翻动痕迹极多。
再看环境:屋子不足十步见方,墙皮剥落,角落堆着柴火和几个陶碗。
床下有双布鞋,鞋面打了补丁,鞋底磨损严重,前掌几乎磨穿,显然是山路走得多。
桌上放着砚台、毛笔、几张未写完的稿纸,字迹清秀但力道虚弱,像是写到一半便无力支撑。
远处传来水车吱呀转动的声音,还有女人挑担时脚步踩在湿泥上的闷响。
这一切细节都指向同一个结论:这不是梦,也不是幻觉。
他真的穿越了。
而且,这个世界似乎……不一样。
他记得原主临死前的念头——“文章通神,文气化形”,当时以为是妄想,但现在回想,村里老人确实常说,百年前有大儒讲学,一句“仁者爱人”出口,天地变色,妖邪退散。
他还记得私塾先生说过,科举考官阅卷时,若见绝妙文章,纸上会浮现金光,谓之“文光耀世”。
这不只是比喻。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那半卷《诗经》上。
犹豫片刻,他撑着床沿慢慢起身,脚踩在地上,凉意顺着脚心往上爬。
他扶着墙走到墙边,伸手,指尖轻轻触到那粗糙的纸面。
就在接触的一瞬,脑中轰然一震。
一本无形古卷在他意识深处缓缓展开,无字无页,却自有气息流转。
卷首浮现三个篆体大字:文心通紧接着,一段信息如潮水般涌入:“此世以文载道,一字可成兵,一篇能镇邪。
文章之力,源于心志,发于笔端,感于天地。
凡著文者,若情真意切,开风气之先,天地必降‘文气’入魂,积久成‘文骨’,文骨成,则言出法随。”
他愣住。
金手指?
不,不止是金手指。
这东西还能生成“后世评语”——只要他写出真正打动人心的文章,文心通便会自动浮现未来千年文学史中的权威点评。
那些评语不仅揭示文章本质,更蕴含一丝“真知之力”,能让他的文字天然带有一层共鸣,首击读者灵魂。
他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前世他是教授,研究的就是文学的力量。
他知道鲁迅为何能唤醒国人,也知道海明威的简洁如何刺穿虚伪。
他写小说,也讲究真实、力量、人性。
而在这个世界,文字居然真的能化为力量?
那他带来的,就不是几篇古文背诵,而是整整一千年的文学演进脉络。
现实主义、心理描写、结构叙事、讽刺寓言……这些在现代被视为常识的东西,在这里,或许就是颠覆性的武器。
他缓缓收回手,那卷《诗经》依旧挂在墙上,风吹微颤。
可他己经不同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瘦削、指节分明,指甲缝里还沾着墨迹。
这双手写过论文,签过稿费单,也批过无数学生的作业。
现在,它要写的,是能改变命运的文章。
他慢慢走回桌边坐下,动作很轻,生怕这具虚弱的身体撑不住。
桌面坑洼,砚台里残墨干涸,笔尖分叉。
一张纸上写着半篇《县试策论》,题目是“论农桑为国本”,字迹工整,内容却平平无奇,全是套话,引经据典却无新意。
这是原主写的。
难怪他拼死苦读,也只能勉强过童生试。
在这个世界,光会背书没用,必须有思想,有锋芒,有能震动天地的“真意”。
他盯着那张纸,忽然笑了。
笑得极轻,却带着一股压了太久的锐气。
他活了三十七年,看过太多虚假的繁荣,听过太多冠冕堂皇的废话。
他在大学里教学生“文学要介入现实”,结果现实只关心职称和项目经费。
可在这里,他说的话,写的字,真的能掀起波澜。
他不需要争宠,不需要站队,只需要一支笔。
笔比剑利,文胜千军。
他深吸一口气,胸口仍有闷痛,头脑依旧昏沉,但他眼神己经变了。
不再是初醒时的迷茫与警惕,而是学者式的审视,是创作者的野心。
他抬头看向那半卷《诗经》。
风又吹了一下,纸页翻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他知道,自己不能急。
身体太弱,资源太少,外面的世界还不清楚。
贸然写一篇惊世文章,恐怕还没等文气反馈,就被当成妖人抓走了。
他得先试探。
先读懂这个世界的规则,再用自己的方式,一点点撬动它。
他缓缓闭上眼,开始回忆前世教过的文学理论——从《诗经》的“饥者歌其食”到杜甫的“朱门酒肉臭”,从鲁迅的“铁屋中的呐喊”到加缪的“荒诞中的反抗”。
这些思想,能不能在这里生根?
文心通静静悬浮在意识深处,没有动静,仿佛在等待。
等他写出第一篇真正属于“陈砚舟”的文章。
他睁开眼,目光沉静。
窗外,雾气渐散,阳光照进屋内,落在那张未写完的纸上。
他没动笔。
但现在,他己经知道,该写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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