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的厦门,夏末的热气像块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压在东坪山的褶皱里。
相思树的叶片边缘己悄悄镀上浅黄,风过时簌簌作响,抖落的不是凉意,倒是把藏在叶缝里的蝉鸣筛得更碎了。
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过天际,在***的红土坡上烙下明晃晃的光斑,施工队的柴油发电机突突地喘着气,把碎石碾成粉末的咯吱声混在风里,沿着刚挖开的路基漫过来,呛得人鼻腔发涩。
老王叼着半截红梅烟蹲在坡底,烟丝燃到尽头,烫得他猛一哆嗦,才想起把烟蒂摁在布满泥渍的解放鞋鞋底。
他眯着眼看徒弟小周,那小子正光着膀子给压路机加水,古铜色的脊梁上滚着汗珠,顺着紧实的肌肉线条滑进工装裤腰里,像一条条发亮的小蛇。
那台红色的徐工压路机刚爬到坡腰,突然“哐当”一声熄了火,烟囱里冒出股灰烟,活像头犁了半天地的老牛,耷拉着脑袋喘粗气。
“他娘的!”
小周甩了甩手里的帆布水管,水珠子砸在晒得发烫的铁板上,瞬间腾起缕白烟,“师傅,这破车怕是扛不住了。
昨天就不对劲,挂空挡的时候总像有人在后头猛推一把,方向盘都差点攥不住。”
老王往地上啐了口带烟味的唾沫,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土。
这段路是他们这个月刚动工的,从社区后山通到半山腰的观景台,甲方说要赶在国庆前通车,方便游客上山看日出。
奇怪的是,这段不到百米的坡,肉眼看着明明是往高处走的上坡,可自打三天前开始铺路基,邪门事就没断过。
先是前天,暴雨过后,新填的路基上积了摊巴掌大的水。
老王当时正蹲在坡顶抽烟,眼睁睁看着那水没顺着地势往下淌,反倒慢悠悠地往坡上爬,像被什么东西牵着似的,涟漪一圈圈往高处漾,最后悄没声地渗进了路边的马缨丹丛里。
他当时以为是眼花了,使劲揉了揉眼睛,再看时水滩己经没了踪影,只留下几道蜿蜒的湿痕,在红土上画出歪歪扭扭的线,活像刚爬过的蛇留下的印记。
昨天更邪门。
小周开着柳工装载机往坡上运石料,中途停下来接老婆的电话,说孩子在幼儿园摔了一跤。
他急着问情况,忘了拉手刹。
等挂了电话回头,装载机竟然自己往坡上溜了半米,轮胎碾过碎石的“咔嚓”声听得清清楚楚。
小周吓得脸都白了,赶紧跳上去拉手刹,检查了半天刹车盘、变速箱,连机油尺都***看了,机器好端端的,一点毛病没有。
“别瞎琢磨了。”
老王走过去拍了拍小周的肩膀,掌心触到他汗津津的皮肤,“估计是视觉误差,这山路弯弯绕绕的,看着上坡说不定是下坡。”
话虽这么说,他心里却像爬了只虫子,痒得慌。
脚底下悄悄碾了碾碎石子,那几颗小石子没往坡下滚,反倒真的往坡上挪了挪,幅度不大,却看得真真的。
这时,坡顶突然传来一阵惊呼,像被人踩着了脖子似的。
几个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工人围着一堆积水,手舞足蹈地指指点点。
老王和小周赶紧往上爬,刚到坡腰就看见那滩水——足有脸盆大,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坡上漫,边缘像有生命似的,一点点啃噬着干燥的红土,留下湿润的痕迹。
更诡异的是,旁边丢着的一个康师傅矿泉水瓶,空的,瓶身上还沾着泥,竟自己打着旋往坡上滚,瓶底残留的水珠甩出来,落在地上,立刻像归巢的鸟似的,跟着水流往同一个方向跑。
“邪门了!”
一个刚从技校毕业的年轻工人掏出诺基亚手机,对着积水录像,屏幕上的画面抖得厉害,“这要是发到猫扑上,肯定火!”
消息传得比山风还快。
不到半天,东坪山出了个“怪坡”的消息就传遍了厦门。
先是附近社区的居民,提着菜篮子、抱着孙子跑来看热闹;接着是厦门电视台的记者,扛着摄像机、举着话筒赶来,话筒上还套着“厦门新闻”的红色套子;最后连环岛路的旅游团都绕道过来,导游举着小旗子,把游客往坡上带,小小的施工路段被堵得水泄不通,连施工队的皮卡车都开不出去。
施工队老板张胖子急得满头大汗,挺着啤酒肚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一边拦着游客别踩未凝固的水泥路基,一边用摩托罗拉翻盖手机给相关部门打电话,声音都劈了:“王科长,您快来看看!
这破坡邪门得很!
测地仪都不准了!”
可测地仪一摆出来,所有人都傻眼了——电子屏上明明白白显示这段路确实是上坡,坡度3度27分,不算小,可无论是那滩水流、空瓶子,还是刚才熄火后推了两把没推动的推车,都铁了心要往“上”走。
有个戴眼镜的工程师不信邪,从包里掏出个水平仪,气泡在刻度中间稳稳妥妥的,他又把一块木板垫在地上,放个玻璃珠,珠子“咕噜”一声就往坡上滚,惊得他眼镜都差点掉下来。
傍晚时分,人群里挤进来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
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袖口磨出了毛边,领口却系得整整齐齐。
头发花白,梳得一丝不苟,用根旧皮筋扎在脑后。
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像东坪山的沟壑,手里还拎着个掉了漆的搪瓷小花盆,里面栽着株三角梅,枝桠上缀着几朵半开的花苞,红得像染了血。
老人走到怪坡中间,小心翼翼地放下花盆,蹲下来时膝盖发出“咯吱”一声响。
他用枯瘦的手指戳了戳地面,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又捻起一撮土放在鼻尖闻了闻,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林福根伯,您来啦。”
有人认出了他,是住在东坪山社区的林福根,在这里住了一辈子,今年七十九了,最熟悉山上的一草一木,谁家盖房子想砍棵树,都得先来问问他哪棵能动。
林福根没抬头,眼睛盯着那盆三角梅。
花盆里的土有点湿,几滴水从盆底的透水孔渗出来,落在红土上,果然顺着坡往上爬,像几条细细的红线。
他叹了口气,慢悠悠地站起身,拐杖往地上一顿,发出“笃”的一声,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谷,眼神像是穿过了几十年的光阴,落在了很远的地方。
“这不是什么新鲜事。”
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却有力,像两块老石头在摩擦,“我小时候听我爷爷讲过,这地方啊,三千年就不安生。”
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连正在录像的记者都凑了过来,把麦克风举到他嘴边,摄像机的红灯亮得刺眼。
“那时候哪有什么东坪山,”林福根用拐杖敲了敲地面,红土簌簌往下掉,“这一带都是海,退潮的时候才露出几块礁石,大的有戏台那么大。
后来慢慢填了土,种了相思树、木麻黄,才有了现在的样子。
可底下的根,没变。”
他顿了顿,从中山装口袋里掏出块皱巴巴的手帕,擦了擦嘴角,继续说:“祖辈传下来的故事,说三千年之前,这里打过一场大仗,神魔大战。
那时候海水比现在深,岸边的泥滩里住着个妖怪,是只癞蛤蟆成精,叫恶蟾怪。
那东西大得很,身子有渔船那么宽,背上的疙瘩像小山丘,一喘气就喷白花花的唾沫星子。”
有人“嗤”地笑出了声,觉得这老人是在讲神话故事逗乐子。
林福根没理会,眼神变得悠远,像是真的看见了当年的情景:“那恶蟾怪可不是一般的妖精,修了上千年,能吐毒雾,青黑色的,一喷出来,海里的鱼翻着白肚皮浮上来,岸上的树叶子半天就黄了,都得死。
它还喜欢吃活人,专挑小孩和年轻媳妇,那时候海边的渔民,太阳一落山就关门插栓,晚上连哭夜的孩子都得捂住嘴,生怕被它听见,拖进水里当点心。”
“后来啊,就有神仙来管这事了。
先是三角梅仙子,你们看这山上的三角梅,一年开三回,就是她留下的印记。
仙子生得俊,穿件红衣裳,跟三角梅一个色,性子烈得像炮仗,见恶蟾怪害人,提着宝剑就跟它打起来。
可那妖怪皮糙肉厚,宝剑砍上去跟挠痒痒似的,反倒被它喷了口毒雾,熏得仙子受了伤,跌落在礁石上,血滴进海里,就长出了这漫山遍野的三角梅。”
他指了指路边盛开的三角梅,花瓣红得像血,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像是在点头应和。
“仙子受伤了,土地公就出来了。
土地公是管这方水土的,矮矮胖胖,穿件灰布褂子,脾气好得很,一开始还想劝恶蟾怪回头,说‘你好好修行,别害人,将来也能成个正果’。
可那妖怪不听,反倒喷了土地公一脸毒浆,把老爷子的脸烧得起了燎泡,气得土地公胡子都翘起来了。”
人群里有人小声议论,说这故事跟鼓浪屿民间传说里的片段有点像。
林福根点点头,继续道:“土地公也打不过,就瘸着腿去请了白鹭女神。
白鹭女神住在鼓浪屿那边的岛上,就是现在郑成功雕像旁边那片滩涂,慈悲心肠,见沿海百姓受苦,带着一群白鹭就来了。
女神的翅膀能扇出清风,吹散毒雾,白鹭们也机灵,专啄那妖怪的眼睛。
可恶蟾怪太狡猾,一看打不过,‘扑通’一声钻进泥里,缩在深处不出来,女神的清风也吹不透厚厚的淤泥,僵持了好几天,还是拿它没办法。”
夕阳把老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瘦长的蛇。
他的拐杖在地上划出浅浅的痕迹,像在描摹当年的战场。
“就在这时候,来了个年轻人,是个仙侠。
没人知道他叫什么,只说他是从江西余干的李梅岭来的,穿着青布衫,背着个蓝布包,看着平平无奇,跟赶海的渔民差不多,可手里有件宝贝,叫仙目神镖。”
“那神镖厉害得很,三寸长,通体发亮,据说长着眼睛,能自己找到妖怪的要害。
年轻人站在海边最高的那块礁石上,就是现在观景台底下那块,对着恶蟾怪藏身的泥滩掷出镖来。
你们猜怎么着?
那镖真的像长了翅膀,‘嗖’地一下就钻进泥里,快得看不见影子,正好从恶蟾怪的嘴里飞进去,从后脑勺穿了出来,带着股黑血冲上云霄,又落回年轻人手里,干干净净的,一点血没沾。”
林福根的声音突然高了些,带着点激动:“恶蟾怪痛得在泥里翻滚,搅得海水都浑了,浪头有丈把高,最后没了动静,化成一滩黑水,咕嘟咕嘟渗进了地里,把底下的土都染黑了。”
老人说到这里,用拐杖重重地指了指脚下的怪坡:“那年轻仙侠打完妖怪,没留下名字就走了。
有人说他是李梅岭的道士,云游西方斩妖除魔;也有人说他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做完事就回去了。
但从那以后,这地方就变得不一样了。
海水慢慢退了,泥滩变成了陆地,可底下的土好像还记着当年神镖的力道,总是透着股反着来的劲儿,不肯顺顺当当的。”
“以前老一辈的人都知道,这附近有几块地,浇水的时候水会往上走,上坡的时候感觉省力气,拉板车不用使劲。
只是那时候这里荒着,除了放牛的、砍柴的,没人来,也就没人在意。
现在你们修路,正好挖到了当年恶蟾怪化成黑水的地方,这不,怪事就都冒出来了。”
人群里一片寂静,连风吹树叶的声音都听得见,接着爆发出更热烈的讨论。
有人说老人是在编故事,想出名;有人却觉得这解释比什么视觉误差、磁场异常更让人信服,至少听得懂。
那个年轻工人举着手机,手都酸了,把老人的话全录了下来,屏幕上,那盆三角梅的影子正随着夕阳转动,盆底的水珠己经爬出去很远,在地上连成一道细细的红线,像条小蛇钻进了草丛。
老王蹲在坡边,看着自己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正一点点往坡上“流”,心里突然咯噔一下——早上忘在坡底的铁锹。
他赶紧往下走,脚踩在红土上,感觉软绵绵的,像是踩在棉花上。
走到坡底一看,铁锹果然自己挪到了坡中间,把手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像是刚被人握过似的,刃口闪着冷光。
小周也跑了过来,手里拿着测地仪,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师傅,仪、仪器又变了,说这坡现在是下坡了……可咱们明明是往上走啊,你看我这汗,都是爬坡爬出来的!”
老王没说话,抬头看向林福根。
老人己经拎着他的三角梅花盆,慢慢往社区的方向走,背影在暮色里越来越小,像片干枯的叶子。
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笃、笃、笃”地传过来,在寂静的山坳里格外清晰,像在应和着什么古老的节奏,跟远处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隐隐合在了一起。
远处的山坳里,最后一抹阳光消失了,天慢慢暗下来,三角梅的花瓣在夜色中依然红得醒目,像一盏盏小灯笼。
坡上的积水还在缓缓流动,速度很慢,却很执着,像在追寻着三千年的记忆。
那个从李梅岭来的年轻人,他的身影似乎就藏在晚风中,藏在逆流而上的水珠里,藏在这片土地不肯安分的心跳里,从未走远。
施工队最终停了工,怪坡被围了起来,拉上了蓝白相间的警戒线,旁边立了块牌子,写着“施工区域,禁止入内”,可根本拦不住人。
没过几天,这里就成了厦门新的奇观,比鼓浪屿的菽庄花园还热闹。
每天都有无数人来这里,试着把瓶子往下滚,看着水流往上涨,猜测着脚下土地里藏着的秘密。
有人带了水准仪,有人扛了磁铁,还有个教授模样的人蹲在坡上测了半天重力,最后摇摇头,说“解释不通”。
而林福根老人,还是每天傍晚拎着三角梅花盆来这里转一圈。
他也不跟人说话,就坐在坡边的石头上,对着怪坡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风,没人知道他在说什么,像是在跟三千年的岁月对话。
有时候起风了,三角梅的花瓣落在他的中山装上,他会小心翼翼地捡起来,放进花盆里,像是在收藏什么宝贝。
没人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但这片土地确实在用自己的方式,讲述着一个被遗忘的故事。
那些逆流而上的水,自动爬坡的车,不过是故事的标点符号,弯弯曲曲,却指引着方向。
真正的篇章,还埋在更深的地方,在红土之下,在海水退去的痕迹里,在三角梅的根系间,等着被时光翻开,被风传颂,被每一个驻足的人,悄悄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