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灯的光柱一闪即逝,码头重新陷入昏暗。
那个倚着缆桩的身影动了,不紧不慢地朝渔船停靠的方向走来。
借着远处港口微弱的背景光,刘瑾红勉强看清那是一个穿着深色胶布雨衣的男人,个子不高,身形精干,雨帽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
船老大和刀疤脸显然认识来人,低声交谈了几句。
然后,刀疤脸朝刘瑾红这边扬了扬下巴:“那个女的,跟你走。”
雨衣男人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刘瑾红,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跟我来。”
声音沙哑而平淡,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刘瑾红心脏紧缩,但面上竭力保持镇定。
她深吸一口气,迈开因长时间蜷缩而有些麻木的双腿,跟了上去。
每一步都踩在湿滑的木板上,发出轻微的回响,在这寂静的雨夜里格外清晰。
她能感觉到身后船上那些目光,有好奇,有漠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男人走得很快,步伐沉稳,对地形极为熟悉,三转两转就离开了荒僻的码头区,走进一条狭窄、昏暗的巷弄。
巷子两旁是低矮的砖房铁皮屋,窗户大多黑暗,偶尔有灯光透出,也被厚厚的雨帘模糊。
空气中混杂着雨水、垃圾和某种热带植物特有的潮湿气味。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走。
只有脚步声和雨声。
刘瑾红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右手始终放在布包里,紧握着那柄匕首。
她在判断,这个人是真正的接应者,还是……?
自己经历过的血的教训让她不敢有丝毫大意。
走了约莫十几分钟,男人在一扇不起眼的木门前停下。
他掏出钥匙,熟练地打开门锁,侧身让开:“进去。”
门内一片漆黑,散发着霉味和灰尘的气息。
刘瑾红犹豫了一瞬,但看到男人己经率先走入黑暗,她咬了咬牙,跟了进去。
与其在陌生的街头流浪,不如赌一把。
“咔哒”一声,一盏昏暗的电灯被拉亮。
光线昏黄,勉强照亮了房间。
这是一个极其简陋的处所,只有一张旧桌子,两把椅子,角落里堆着些杂物。
墙壁斑驳,渗着水渍。
男人脱下湿透的雨衣,露出里面普通的灰色夹克。
他看起来西十岁上下,面容普通,属于扔进人海就找不到的那种,但一双眼睛却异常锐利,像鹰隼一样,快速而仔细地打量着刘瑾红,仿佛要穿透她的外表,看清她骨子里的东西。
“坐。”
他指了指椅子,自己则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从夹克内袋掏出一个半旧的牛皮纸信封,推到桌子对面。
“这是你的新身份。
看清楚,记牢,然后烧掉。”
刘瑾红坐下,手指有些颤抖地拿起信封。
里面是一张崭新的身份证,照片是她离开上海前匆忙拍的,眼神中还带着一丝仓惶。
名字一栏,清晰地印着两个字:冷梅。
出生年月、籍贯都与她真实情况不同。
除此之外,还有一小叠台币。
“冷梅……”她再次默念这个名字,感觉它像一道冰冷的符咒,贴在了自己身上。
“从今天起,刘瑾红己经死了。”
男人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你是冷梅,从闽南来投亲的寡妇,亲戚没找到,暂时在高雄落脚谋生。
这是你的安家费。”
他指了指那叠钱。
“洪胜帮的规矩,安顿好之前,会提供基本保障。
以后,就看你自己了。”
“洪胜帮”,刘瑾红心里默念这个帮派的名字。
这就是宋伯让她投靠的力量吗?
一个远在台湾的江湖帮派,真的能成为她的庇护所?
她抬头,迎上男人审视的目光:“我该怎么称呼你?”
“叫我阿忠就好。”
男人顿了顿,“最近风声紧,外面不太平。
你初来乍到,尽量少出门,少惹麻烦。
这间屋子暂时给你住,三天后,我会再来,告诉你下一步安排。”
“黄炳辉……”刘瑾红忍不住开口,想询问更多。
“他的事,到此为止。”
阿忠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我们不想知道那么多,江湖上的事,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你只需要记住,你是个普通的偷渡客来台湾淘生活的就行了。
珍惜它,做好‘冷梅’。”
阿忠的话像一块寒冰,堵住了刘瑾红所有的问题。
她看到阿忠眼中一闪而过的警告,那不仅仅是针对打听消息,似乎还包含着别的意味——是对她这个“麻烦”的不耐?
还是对潜在危险的警惕?
阿忠站起身,重新穿上雨衣:“记住我说的话。
食物和水在角落里那个箱子里。
我走了。”
他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没有回头,补充了一句:“高雄这地方,水很深。
有些人,有些事,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你好自为之。”
门“吱呀”一声关上,脚步声渐渐远去。
屋子里只剩下刘瑾红一个人,以及窗外无尽的雨声。
她瘫坐在椅子上,巨大的孤独感和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看着桌上那张崭新的身份证和那叠单薄的台币,这就是她未来的全部?
从曾经小有名气的莞城十三妹——刘瑾红,到如今隐姓埋名、惶惶不可终日的偷渡客冷梅,这命运的转折如此陡峭而残酷。
她拿起那张身份证,指尖划过“冷梅”两个字,冰冷,坚硬。
她必须像这个名字一样,变得冷静、坚韧,甚至带点刺骨的寒意,才能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活下去...她将旧身份证从贴身口袋里取出,就着昏黄的灯光,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眉眼还带着几分明媚和希望的自己,然后,划燃一根火柴,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纸张,很快将“刘瑾红”烧成了一小撮灰烬。
从此,世上只有冷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