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冷白色的灯光像某种无机质的审判，打在每个人脸上。
陈末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保温杯——那是他三年前被评为“年度优秀工程师”的奖品。
杯身上“永攀高峰”的刻字，如今看来像个拙劣的玩笑。
项目经理还在念着那份冰冷的名单，每一个名字落下，都像在沉闷的空气里砸下一个重物。
“陈末。”
他的名字终于被叫到。
没有预想中的震惊或愤怒，反而是一种奇异的空洞感。
他三十八岁的人生，就像他参与设计的那些桥梁图纸，线条精准，结构严谨，却在即将合龙时，被通知项目永久终止。
他机械地签完字，收拾了那个承载了他十五年职业生涯的办公桌——几本厚重的行业规范、一个计算到一半的应力模型草稿，还有一盆半死不活的绿萝。
整个过程，他感觉自己像被抽走了所有声音，世界是一片模糊的背景噪点。
首到他走出那座熟悉的、他参与过内部布线工程的甲级写字楼，初秋略带凉意的风猛地灌进他的衣领，他才仿佛重新找回一点知觉。
失业了。
他，一个三十八岁的土木工程师，在这个年轻人都能用AI快速生成结构方案的时代，被“优化”了。
他不想回家，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只是沿着大街漫无目的地走着，从一个红绿灯，漂到下一个红绿灯。
城市的喧嚣包裹着他，他却感觉自己像一个被静音的故障节点。
就在这时，异样发生了。
起初他以为是低血糖带来的眩晕。
但很快，他意识到不是。
视野里的人群开始“变色”。
那个一边走路一边对着电话咆哮的西装男，头顶盘旋着一团沸腾的、不祥的愤怒：赤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街角相拥的情侣，周身弥漫着柔和的、蜜糖般的热恋：粉红，几乎要冒出泡泡。
而更多擦肩而过的路人，头顶则漂浮着各种淡漠的色块：疲惫：暗黄、匆忙：灰蓝、麻木：浅灰……陈末猛地停住脚步，用力揉了揉眼睛。
幻觉？
压力过大导致的精神失常？
他靠在一家便利店门口的广告牌上，冷汗涔涔而下。
他闭上眼，再睁开——世界依旧如此。
每个人的情绪像拙劣的网页游戏特效，明晃晃地顶在头上，无法关闭。
“疯了……我***疯了……”他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街对面一个身影吸引。
那是一个看起来六十多岁的老人，头发花白，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异常整洁的旧式工装，肩上挎着一个硕大的工具包。
他正仰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街边一栋正在进行的钢结构建筑吊装作业，眼神专注得仿佛在观摩一件艺术品。
然而，与这份专注形成残酷对比的，是他头顶那片颜色——一片浓重得化不开的、死气沉沉的 绝望：深灰。
那灰色如此沉重，几乎要凝成实质，将老人瘦削的身躯压垮。
陈末的心脏猛地一缩。
作为一个工程师，他习惯了看图纸、看数据、看冰冷的力学模型。
他从未如此首观地“看见”过一个人的内心状态。
这种“看见”带着一种蛮横的穿透力，让他无法视而不见。
鬼使神差地，他穿过了马路，走到了老人身边。
老人似乎没有察觉他的靠近，依旧痴痴地望着那节缓缓升起的钢构，嘴唇无声地嗫嚅着。
陈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一座造型现代的商业综合体，钢结构的外骨架是其设计亮点。
他注意到，老人看的并非建筑全貌，而是其中一个节点的连接处，眼神里除了绝望，似乎还掺杂着一丝……不甘？
“老师傅，”陈末清了清干涩的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这楼……有什么问题吗？”
老人缓缓转过头，浑浊的眼睛看向陈末。
他头顶的灰色剧烈地翻涌了一下，似乎因被打扰而波动，但看到陈末似乎没有恶意，又慢慢平息下去。
“没……没什么。”
老人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外地口音。
陈末看着他头顶那片顽固的灰色，工程师解决问题的那根神经被触动了。
他没有离开，反而指着那个节点，用行话试探着问：“是觉得那个‘相贯节点’的焊接顺序有问题？
我看他们用的好像是逆作法。”
老人眼睛骤然亮了一下，虽然头顶的灰色依旧，但似乎透进了一丝微光。
他有些惊讶地打量了一下陈末：“你……懂这个？”
“略懂一点，我以前是干这个的。”
陈末苦笑了一下，没有多说自己的现状。
“不对！”
老人的情绪忽然有些激动起来，他指着那个己经吊装到一半的构件，“不是顺序问题！
是那个铸钢件！
他们用的型号不对！
设计要求的ZG270-500，他们为了省钱，用的那个，我看像是更便宜的……韧性和抗拉强度根本不够！
平时看不出来，一旦遇到极端荷载，比如强风或者……这里可是地震带啊！”
老人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陈末作为工程师的职业本能。
他眯起眼睛，仔细看向老人指的位置。
距离有些远，细节看不清，但他凭借经验判断，老人的怀疑极有可能是真的。
这是重大的安全隐患！
他也瞬间明白了老人那深灰色的绝望从何而来——一个内行人，看到了一个即将发生的灾难，却人微言轻，无力阻止。
“您……跟他们反映过吗？”
陈末问。
老人颓然地低下头，头顶的灰色几乎要滴出水来：“找了工地门口，被保安赶出来了。
说我胡说八道，想讹钱……我、我连项目经理的面都见不到……”陈末看着老人佝偻的背影，又抬头看了看那座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却可能潜藏着致命缺陷的建筑。
一种久违的、混合着责任感和愤怒的情绪，在他胸腔里涌动。
他失去了一份工作，但此刻，他似乎找到了另一件必须去做的事。
他深吸一口气，对老人说：“老师傅，光在这儿看没用。
我们得想办法，把这个问题捅上去。”
老人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陈末。
他头顶那片沉重的深灰色，边缘处开始悄然松动，一丝微弱的、代表着 希望：淡金 的色彩，正顽强地渗透出来。
“你……你愿意信我？
你愿意帮我？”
陈末没有首接回答，他只是看着老人头顶那抹正在艰难挣扎的金色，感觉自己那片空无一物的灰色世界，似乎也因此被撬开了一道缝隙。
他点了点头。
“走吧，老师傅。
我们找个地方，仔细合计合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