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序的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起来,发出细碎的“咯咯”声。
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住了,又猛地沸腾冲上头顶,耳中嗡嗡作响。
不是活人?
那是什么?
鬼?
僵尸?
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他眼睁睁看着门外那个高大的黑影,陈山说完那句话,并没有离开,反而微微侧过头,那双在疤痕交错中显得异常锐利的眼睛,似乎穿透了薄薄的门板和黑暗,准确地捕捉到了窗户后面偷窥的他。
林序吓得魂飞魄散,猛地向后一缩,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痛得他闷哼一声。
门外,再没有声音。
他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屏住呼吸等了不知道多久,久到双腿都开始发麻,才敢再次颤抖着,凑近那个破洞。
外面,空荡荡的。
只有凄冷的月光照着泥地上几滴突兀的暗色痕迹,像凝固的恶梦。
陈山不见了。
可他那句嘶哑的话,却像毒蛇一样钻进了林序的脑子,盘踞不去。
“这屯子的人……都不是活人。”
他猛地想起白天那些社员,他们空洞的眼神,过于整齐划一的劳作动作,偶尔对视时那缺乏生气的僵硬笑容……还有赵老疙瘩提到陈山时那讳莫如深的表情……难道……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这一夜,林序再没合眼。
他蜷缩在床角,用薄被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耳朵捕捉着外面的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每一次风声尖啸,都像是冤魂的哭泣;每一次枯枝断裂,都像是脚步声在靠近。
黑暗仿佛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几乎要把他压垮。
天快亮时,他才在极度的疲惫和恐惧中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上工,林序眼下两团浓重的青黑,脸色苍白得像纸。
他刻意低着头,不敢与任何人对视,但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扫过每一个遇到的社员。
他们扛着锄头,三三两两走向田地,偶尔交谈几句,声音不高不低,表情……似乎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可一旦林序试图仔细去看他们的眼睛,那些人要么恰好转过头,要么就垂下眼皮,让他无法看清。
一种无形的、粘稠的恐惧包裹着他。
他感觉每一个人都在用眼角的余光窥视他,那些看似平常的动作背后,似乎都隐藏着非人的僵硬。
中午休息,他独自一人坐在田埂远离人群的一端,啃着冰冷的窝头,味同嚼蜡。
忽然,一片阴影笼罩下来。
林序浑身一僵,猛地抬头。
是陈山。
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就站在几步开外,依旧是那身破旧棉袄,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大部分阳光。
他脸上那些狰狞的疤痕在日光下更加清晰可怖,但那双眼睛,此刻却并没有昨晚的锐利,反而带着一种复杂的、林序看不懂的情绪,像是警告,又像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陈山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左右,确认无人注意这边,然后极其迅速地将一个小布包扔到林序脚边,动作快得几乎像是错觉。
“藏好。”
他嘶哑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风吹散,“别吃屯里的肉。”
说完,他立刻转身,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大步离开,很快消失在田埂尽头。
林序的心脏还在狂跳,他盯着脚边那个灰扑扑的、毫不起眼的小布包,迟疑了几秒,才飞快地把它抓起来塞进怀里。
布包入手有些沉,硬硬的,带着点陈山身上那种混合着烟草、泥土和……一丝淡淡血腥气的味道。
他找了个更隐蔽的角落,背对着人群,颤抖着打开布包。
里面是几块烤得焦黄、己经冷掉的肉干,看纹理像是兔子或者山鸡之类的野味。
还有一小撮用油纸包着的、黑褐色的植物根茎,他不认识。
别吃屯里的肉?
为什么?
林序想起昨天晚饭,屯里食堂确实难得地炖了一锅肉,说是赵老疙瘩家杀的猪。
当时他还觉得是改善伙食,吃了不少……现在回想起来,那肉的味道似乎确实有点……难以形容的涩味,当时只以为是没处理好。
一股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咙。
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把布包重新仔细包好,紧紧攥在手心。
陈山给他这个,是什么意思?
保护他?
还是……另有图谋?
恐惧和猜疑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
傍晚收工回去,路过陈山那间紧闭的小屋时,林序的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
他盯着那扇斑驳的木门,仿佛能穿透木板,看到里面那个沉默寡言、浑身是谜的男人。
他到底是谁?
是杀人犯?
还是……知道真相的、唯一一个“活人”?
那天之后,林序变得更加沉默和警惕。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屯里的每一个人,留意着他们的言行举止。
他发现,屯里的人似乎很少谈论过去,也很少有个人的情绪流露。
他们按时出工,按时收工,生活规律得近乎刻板。
而且,他们看向他和陈山房子的频率,似乎也比看向别处要高一些。
那种被无形目光监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他不敢再吃屯里食堂的肉菜,只啃自己带来的干粮和偷偷用热水泡开的陈山给的肉干。
每次咀嚼那带着野性和血腥气的肉干时,他都会想起陈山那双在疤痕丛中异常明亮的眼睛,心里五味杂陈。
一天深夜,狂风暴雨突然来袭。
闪电像银蛇撕裂夜空,炸雷一个接一个在头顶爆开,震得小土屋簌簌发抖。
雨水疯狂地敲打着窗户,原本就脆弱的窗户纸很快被撕开更大的口子,冰冷的雨水夹杂着狂风灌进来。
林序被冻醒了,也被这可怕的雷暴天气吓住了。
他试图用身体挡住破洞,但根本无济于事。
屋里迅速积水,床铺也湿了大半。
就在他瑟瑟发抖,几乎绝望的时候,一阵沉重而急促的敲门声穿透了风雨雷声。
“开门!”
是陈山嘶哑的吼声。
林序犹豫了一瞬,恐惧和对温暖的渴望在脑中激烈交战。
最终,后者占据了上风。
他颤抖着挪到门边,拔掉了门栓。
门被猛地推开,带着一股湿冷的狂风和一个高大的、浑身湿透的身影。
陈山像座水塔一样站在门口,雨水顺着他脸上的疤痕蜿蜒流下,眼神在闪电的映照下亮得骇人。
他手里拿着几张厚厚的、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毛皮和几块木板。
“让开!”
他低吼一声,不由分说地挤进屋,看也没看林序,径首走到窗边,用他那双布满老茧和大手,动作极其利落地开始用木板和毛皮封堵窗户的破洞。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动作带着一种野性的粗暴,却又异常有效。
林序裹着湿冷的薄被,缩在墙角,看着这个不请自来的男人。
陈山的棉袄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宽阔坚实的背脊和手臂肌肉贲张的线条。
他忙碌时,身上那股混合着雨水、泥土、烟草和强烈男性气息的味道弥漫在狭小潮湿的空间里,奇异地将那些鬼魅的恐惧暂时驱散了一些。
封好窗户,风雨声顿时小了许多。
陈山转过身,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目光落在缩在墙角的林序身上。
他浑身湿透,单薄的衣衫紧贴着身体,勾勒出青年清瘦的骨架,脸色苍白,嘴唇冻得发紫,眼睛里还残留着未散的惊恐,像只被暴雨打懵了的兔子。
陈山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暗沉。
他几步走过去,扯下自己身上那件湿透了的、沉甸甸的旧棉袄,露出里面一件同样湿透的、紧贴着身体的单薄里衣,肌肉的轮廓更加分明。
然后,他将尚带着一丝体温的棉袄,有些粗暴地扔到了林序头上,盖住了他湿漉漉的头发和半张脸。
“穿上!”
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林序被那带着强烈体温和气息的棉袄罩住,整个人都僵住了。
棉袄又厚又重,湿冷的外层下,内里还残留着陈山身体的余温,那温度透过他冰凉的皮肤,一点点渗进去。
还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属于陈山的、粗粝而原始的味道,蛮横地占据了他的呼吸。
他愣愣地抓着那件棉袄,抬起头,看向陈山。
陈山却己经移开了目光,走到门边,背对着他,望着外面依旧肆虐的暴雨,只留下一个高大而沉默的背影,仿佛刚才那近乎粗鲁的关怀只是林序的错觉。
屋里只剩下风雨被隔绝后的沉闷声响,以及两人之间无声流淌的、诡异又暧昧的寂静。
林序抓着那件带着陌生男人体温和气息的棉袄,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一时间,竟分不清那剧烈的悸动,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