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梧山脉的午后总爱变脸,方才还晴光正好,转瞬便有乌云压境,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打湿了林芜素白的衣衫。
他正走到一处山坳,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唯有一间破败的山神庙能暂避风雨。
刚踏进庙门,便见角落里己坐着个人。
玄色劲装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显眼,不是沈玄锋又是谁?
林芜微怔,对方显然也没想到会在此处再遇,抬眸时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了惯常的冷寂,只淡淡瞥了他一眼,便重新将目光投向门外的雨幕。
庙内积着薄尘,蛛网在梁上摇摇欲坠。
林芜却像浑然不觉,走到另一侧墙角坐下,指尖轻扬,一缕淡绿灵气飘向墙角那株蔫了的野草。
不过片刻,那草便舒展叶片,竟在这湿冷的角落里透出几分鲜活绿意。
沈玄锋余光瞥见这一幕,握着剑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他自幼修的是杀伐剑道,讲究剑出必果、斩除一切阴翳,从未见过有人将灵气用在这种“无用”之处。
“青芜岛的自然道,便是连株野草都要费心照料?”
他终是忍不住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
林芜仰头看了看漏雨的屋顶,雨声哗哗落在庙中央,溅起细小的水花。
“它本就生在此处,遭了风雨,顺手帮一把罢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就像方才那头黑熊,本是山林生灵,被魔气所困,并非不可救。”
沈玄锋眉峰微蹙:“野草碍不了人,魔化凶兽却能夺人性命。
你将二者并论,未免太过天真。”
他想起师门中因魔物而家破人亡的师兄,语气冷了几分,“我曾见过村落被魔化妖兽屠戮殆尽,残垣断壁间连半分生机都无。
你所谓的‘渡化’,在那般惨状面前,不过是纸上谈兵。”
林芜沉默片刻,指尖轻轻摩挲着腰间的墨玉。
他在岛上读的书里,并非没有记载过大陆的魔物之祸,只是那些文字远不及沈玄锋语气里的沉重来得真切。
“正因如此,才更该弄清楚它们为何会魔化。”
他抬眼看向沈玄锋,目光清澈,“是被人为引诱,还是受了什么异动影响?
若只知一味斩杀,或许反而会忽略背后的根源。”
“根源?”
沈玄锋冷笑一声,“对我而言,任何被魔气侵蚀之物,皆是祸患。
斩草除根,方能护佑苍生。”
他拔出长剑,剑身映着门外的雷光,闪过一道冷冽的光,“我手中之剑,便是为斩尽这些祸患而存在。”
林芜看着那柄剑,剑身上流转的凌厉剑气让庙内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几分。
他能感觉到,这柄剑饮过不少血,既有魔气,恐怕也沾染过生灵的气息。
他轻轻摇头:“剑能护佑苍生,亦能伤及无辜。
若心中只有‘斩’,怕会失了分辨是非的清明。”
“你!”
沈玄锋猛地攥紧剑柄,剑身在鞘中发出一声轻鸣,似在呼应主人的怒意。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林芜,“青芜岛偏安东海,从未见过真正的魔祸,自然能轻飘飘说这些话。
待你亲眼见识过魔气如何扭曲人心、吞噬性命,再来说分辨是非不迟!”
林芜也跟着站起,身形虽不如沈玄锋挺拔,气势却丝毫不弱。
他周身的灵气因情绪微动而泛起涟漪,庙角的蛛网竟在这灵气拂动下,悄然织补成完整的形状,几只躲雨的飞虫落在网上,也未被蛛网黏住,反而安稳停驻。
“我虽未见过你说的惨状,却知万物皆有因果。”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坚持,“你我道不同,不必强求彼此认同。
但至少此刻,我们同处一室避雨,总该相安无事。”
沈玄锋盯着他看了半晌,见他眼底毫无惧意,只有坦荡与平静,心中的怒意竟莫名消了大半。
他终是收了剑,重新坐回角落,只是脸色依旧沉郁。
雨势渐大,雷声在远处轰鸣。
庙内一时无言,唯有雨声占据了所有听觉。
林芜从布囊里取出干粮,是些岛上特制的草木饼,带着淡淡的清香。
他分了一半递过去:“尝尝?
岛上的东西,填肚子还是可以的。”
沈玄锋看着那递到面前的手,指尖沾着些泥土,却干净修长,方才正是这双手,轻描淡写便安抚了狂躁的黑熊,催活了濒死的野草。
他迟疑片刻,终究还是接了过来,低声道了句“多谢”。
草木饼入口微涩,却带着一股清润的灵气,滑入腹中竟让他紧绷的经脉都舒缓了几分。
沈玄锋微怔,他从未想过,寻常干粮竟也能有此效用。
林芜自己也咬了一口,看着门外的雨幕笑道:“这雨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沈道长要往何处去?”
“追查一伙流窜的魔修,他们偷了宗门秘宝,踪迹到了这苍梧山脉附近。”
沈玄锋没有隐瞒,或许是这雨声太过缠绵,或许是方才那半块草木饼起了作用,他竟觉得与这青芜岛之子多说几句话,也并非不可。
“魔修?”
林芜若有所思,“我在船上时,倒听过船家说过,近日常有修士在苍梧山失踪,莫非与他们有关?”
沈玄锋点头:“正是。
那些失踪的修士,体内灵力皆被吸干,死状与魔修的邪术相符。”
他看向林芜,“你独自在外,若是遇上形迹可疑之人,切记不可大意。”
这句提醒虽依旧带着冷硬,却比之前的斥责温和了许多。
林芜心中微动,笑道:“多谢提醒。
我虽不擅打斗,但若真遇上危险,自保还是能行的。”
沈玄锋瞥了他一眼,显然不信。
在他看来,这青芜岛之子修为或许不弱,心性却太过纯善,根本不懂大陆的险恶。
雨渐渐小了些,天边透出一丝微光。
沈玄锋站起身:“我该走了,不能让魔修跑远。”
林芜也跟着起身:“我打算去前面的望溪镇看看,正好同路一段。”
沈玄锋脚步一顿,回头看他,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走出山神庙,雨后的山林弥漫着清新的草木气息,彩虹在远处的山峦上架起,映得林间的水珠晶莹剔透。
林芜走在前面,时不时弯腰看看被雨水打落的花苞,或是停下脚步等一等跟不上的小松鼠,步履悠闲。
沈玄锋跟在后面,剑穗在腰间轻轻晃动。
他看着前面那道素白的身影,总觉得与这危机西伏的山林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他皱了皱眉,加快脚步跟上——他告诉自己,只是顺路,顺便看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青芜岛之子,究竟能“悠闲”到几时。
只是连他自己都未察觉,方才因追查魔修而紧绷的心绪,竟在这慢悠悠的同行中,悄然松快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