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展的策划遇到了意想不到的瓶颈。
沈知遥在数字展厅里来回踱步,全息投影设备在中央投出《千里江山图》的片段,青绿山水在空气中流转,却始终缺少原作那种撼人心魄的质感。
技术团队己经尝试了十七种渲染方案,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沈总监,不是我们不用心。”
技术组长推了推眼镜,指着投影中一片失真的青绿色彩,“数字色域和天然矿物颜料的质感差异太大了,这是技术本身的局限。”
沈知遥站在流转的光影中,看着那些本应磅礴的山河显得单薄无力。
己经连续三天,团队工作到深夜,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布满血丝。
她想起那些批评她“亵渎传统”的声音,此刻竟有些自我怀疑——是否真的是她太过激进,忽略了传统本身的分量?
“大家先休息吧。”
她轻声说,目送团队成员陆续离开。
空荡荡的展厅里,只剩下她与那片不够完美的数字山水对峙。
她调出王希孟的原作高清扫描件,十八岁天才笔下的每一道皴擦都饱含着生命力,那是数字影像无法复制的灵魂。
“颜料是从宝石里来的。”
顾晏辞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沈知遥惊讶转身,发现他不知何时站在展厅门口,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笔记。
他走近,指着屏幕上那片失真的色块:“青金石、孔雀石、朱砂...这些矿物在显微镜下有独特的光谱。
你现在用的RGB值,永远无法还原它们在自然光下的折射效果。”
沈知遥这才注意到他手里的笔记本——那是一本手工装订的色卡大全,每一页都贴着细小的矿物样本,旁边密密麻麻记录着数据。
让她惊讶的是,所有的数据旁都画着小小的图示:青金石旁边是层层叠叠的山峦,孔雀石旁边是流动的水波。
他在用这种方式克服阅读障碍。
“顾老师...叫我晏辞就好。”
他翻到一页标注着“青金石”的色谱,“这是我三年前开始做的矿物颜料光谱分析。
每一幅古画的颜色,都不是单纯的色号,而是光线与矿物的对话。”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沈知遥这才发现,那些精细的图示都是用特制的粗柄画笔完成的,笔杆上还有防滑的凹槽。
在接下来的三个小时里,他们并肩坐在操作台前。
顾晏辞的专业知识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全新的思路。
他解释每一种矿物的光学特性,沈知遥则带领技术团队重新编写渲染算法。
数字展厅变成了一个奇妙的实验室——传统的矿物学与最前沿的数字技术在这里碰撞。
“把青金石的折射率输入参数,”沈知遥对技术团队说,“我们需要模拟光线穿透矿物晶体的效果。”
顾晏辞补充道:“王希孟作画时,用的是淘洗过无数次的矿物粉末,颗粒大小会影响最终的颜色层次。”
当第一片基于矿物光谱数据渲染的青绿山水在屏幕上完美呈现时,整个展厅安静了一瞬。
那不再是单薄的色块,而是有深度、有质感的色彩,光线在数字模拟的矿物晶体间流转,还原了那种唯有亲眼见过原作才能体会的震撼。
“成功了!”
沈知遥忍不住轻呼出声,转头却看见顾晏辞正在揉太阳穴,额间有细密的汗珠。
她这才意识到,长时间盯着闪烁的屏幕,对他这种需要极度专注的修复师来说,无疑是种折磨。
“你应该告诉我的。”
她轻声说,递过一杯温水。
他接过杯子时,指尖无意相触:“值得。
这幅画...应该被更多人看见。”
窗外传来巡夜人规律的脚步声,沈知遥才惊觉己是凌晨两点。
她收拾东西时,看见顾晏辞在便签上画的工作流程——全部用图形标注,每一个步骤都细致得像幅工笔画。
“明天见。”
他为她推开门,夜风裹着玉兰的清香拂面而来。
走过转角时,沈知遥忍不住回头,看见工作室的灯还亮着,一个挺拔的身影仍在桌前忙碌。
她不知道的是,顾晏辞正在笔记本上画下今晚的星空,每一颗星星都被标上了矿物名称——青金石般的深蓝,孔雀石般的翠绿,朱砂般的鲜红。
在页脚处,他细细地描摹着一双专注的眼睛,旁边标注:”她眼里的光,比青金石更珍贵。
“而在沈知遥的笔记本上,则多了一页全新的构思:如何将矿物颜料的制作工艺融入数字展的互动环节。
她在页面角落不经意地画了一个修复师的侧影,画得匆忙,却意外地抓住了那种专注的神韵。
故宫的钟声敲响了三下,两个世界在这一刻真正开始了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