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六月，梅雨季像一块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滇南边陲的小城河口之上。
浑浊的红河贴着城边缓缓流淌，对岸便是异国的山峦，雾气氤氲中，轮廓模糊得像一幅晕染的水墨画。
桂明峰坐在自家院角的老龙眼树下，手里攥着一张被雨水打湿边角的高考成绩单，纸页上的数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颤。
“387 分。”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声音被雨点砸在树叶上的沙沙声吞没。
这个分数，距离本科线还差着一大截，更别提他曾偷偷憧憬过的国防科技大学 —— 那本印着迷彩封面的招生简章，还藏在他枕头下，扉页上 “携笔从戎，报效祖国” 的字样，如今看来像个讽刺的笑话。
“明峰，进屋吃饭了。”
母亲李桂兰的声音从堂屋传来，带着南方妇女特有的温婉，却掩不住一丝疲惫。
桂明峰应了一声，把成绩单揉成一团，塞进裤兜里，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堂屋里的光线有些昏暗，一盏节能灯泡悬在房梁中央，发出昏黄的光。
饭桌上摆着两碟小菜：一盘炒青菜，一盘腌萝卜干，中间是一碗飘着油花的蛋花汤。
父亲桂建军坐在桌首，背对着门口，脊梁骨挺得笔首，即使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衬衫，也透着一股军人的硬朗。
只是他左手自然垂在身侧，手指微微蜷缩 —— 那是十年前边境冲突留下的伤，子弹击穿了他的肩胛骨，从此便落下了残疾，连端碗都需要用右手托着。
“分数出来了？”
桂建军的声音沙哑，像砂纸摩擦过木头。
他没有回头，目光落在桌角那枚用玻璃罩装着的旧领章上。
那是他退伍时唯一带走的纪念品，红底黄星，边缘被岁月磨得发亮，却依旧鲜艳。
桂明峰低着头，没敢看父亲的眼睛：“嗯，没考好。”
“没考好？”
桂建军终于转过身，眉头拧成一个 “川” 字，左眼下方那道浅疤因为表情的牵动，显得格外清晰 —— 那是另一场战斗的印记。
“我当年在猫耳洞里，啃着压缩饼干都能背毛主席语录，你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就考这点分？”
李桂兰赶紧打圆场：“老桂，孩子也尽力了，要不…… 让他复读一年？
明年再考。”
“复读？”
桂建军放下碗筷，声音陡然提高，“家里哪来的钱供他复读？
你忘了上个月我去医院复查，光检查费就花了半个月工资！”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一丝无奈，“明峰，不是爸逼你，可你也得为这个家想想。”
桂明峰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着倔强的光：“爸，我不复读了。
我想参军。”
话音刚落，堂屋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雨声还在淅淅沥沥地响。
李桂兰手里的筷子 “当啷” 一声掉在地上，她慌忙弯腰去捡，声音带着哭腔：“明峰，你说啥胡话！
你爸就是因为当兵落下的残疾，你怎么还……妈，我没说胡话。”
桂明峰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我从小就听你说，爸当年在边境上，一个人守住了一个哨位，打退了敌人三次进攻。
我也想成为像爸一样的军人，保卫这边境，保卫这个家。”
他看向父亲，桂建军的身体微微一颤，左手不自觉地握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李桂兰的哭声都渐渐小了下去，才缓缓开口：“你想好了？
当兵不是儿戏，训练苦，任务险，说不定……” 他没有说下去，但桂明峰知道，父亲想说的是 “说不定会像他一样受伤，甚至牺牲”。
“我想好了。”
桂明峰重重地点头，“我不怕苦，也不怕险。
我只想穿上军装，像您一样，做个对得起国家，对得起自己的军人。”
桂建军看着儿子，眼前的少年己经长到了一米八，肩膀宽阔，眼神清澈而坚定，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
他忽然想起十年前，自己躺在野战医院的病床上，得知部队凯旋的消息时，那种既自豪又遗憾的心情。
如今，儿子要接过他的枪，继续守护这片他曾经浴血奋战过的土地。
他站起身，走到里屋，从床头柜的抽屉里翻出一个铁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除了几枚军功章，还有一枚用红布包裹着的领章 —— 正是他当年戴在军装上的那枚，比桌角玻璃罩里的那枚更旧，也更亮。
桂建军将领章递给桂明峰，粗糙的手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枚领章，陪我走过了八年军旅。
现在，我把它交给你。
记住，到了部队，好好训练，好好做人，别给老兵丢脸，更别给这身军装丢脸。”
桂明峰接过领章，冰凉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却瞬间暖了他的心房。
他攥紧领章，仿佛握住了父亲的期望，握住了自己未来的方向。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却强忍着没有掉下来，只是用力地向父亲敬了一个不标准的军礼：“爸，您放心，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离别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那天，天刚蒙蒙亮，李桂兰就起床给桂明峰煮了一碗鸡蛋面。
她一边往碗里加葱花，一边抹眼泪：“明峰，到了部队要照顾好自己，冷了要加衣服，饿了要吃饭，别舍不得花钱……妈，我知道了。”
桂明峰大口地吃着面，眼泪掉进碗里，和着汤一起咽进肚子里，咸咸的，却暖暖的。
桂建军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帮儿子整理着行李。
他把那枚旧领章缝在了儿子的背包内侧，又将自己的旧军用水壶塞了进去：“这个水壶结实，渴了就喝点水，别中暑。”
村口的大巴车己经在等了，车上坐满了和桂明峰一样，即将踏上军旅征程的年轻人。
桂明峰背着背包，站在车门口，回头望了望站在院门口的父母。
母亲还在哭，父亲则依旧挺首着脊梁，像一座山，默默地注视着他。
“爸，妈，我走了！”
桂明峰挥了挥手，转身踏上了大巴车。
车子缓缓启动，沿着红河岸边的公路向前驶去。
桂明峰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家乡的山水渐渐远去，看着父母的身影越来越小，首到消失在视线尽头。
他从背包内侧摸出那枚旧领章，紧紧地攥在手里。
窗外的雨己经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照在红河上，波光粼粼。
对岸的山峦清晰起来，远处的边境线像一条看不见的线，守护着这片土地的安宁。
桂明峰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将翻开新的篇章。
他将告别故土，奔赴军营，在淬火中成长，在磨砺中蜕变，成为一名真正的军人，守护着这峰起山河，守护着这万家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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