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事起,潮宗街的麻石路就总浸在一种潮湿的、混合着煤炉烟灰与隔夜雨水的气味里。
1979年,我十岁,这条街的气味里,第一次掺进了一缕不一样的、属于母亲的馨香。
变化始于那个秋天。
妈顶替了退休的外公,成了文化宫图书角的管理员。
这在我们那条街上,算得上一份体面的工作。
消息传来的第二天,妈就翻出了那只沉甸甸的樟木箱。
箱底压着外公那身洗得发白的蓝卡其布工装。
她坐到那台老旧的“蝴蝶牌”缝纫机前,“哒哒哒”的声响急促而欢快。
她用同色的布头仔细地补好了磨损处,又把那双穿了三年、鞋底己有些歪斜的塑料凉鞋,里里外外擦得锃亮。
她去报到那天早晨,蹲下来替我整理红领巾。
晨光透过木格窗棂,照在她新梳的发髻上。
“婉清,以后妈中午在食堂吃,给你带糖包子回来。”
她摸着我的头发。
我仰头看她,第一次发现,妈的眼睛里是有光的,清亮亮的,不像平时总蒙着一层湘江上终年不散的雾。
可这份光,并未照亮我们家的每个角落。
爸对这事,始终淡淡的。
妈每天下班回来,裤脚沾着文化宫老桂花树的香气,口袋里揣着给我的惊喜——几支彩色粉笔头,或几张包书用的、带着油墨味的牛皮纸。
她似乎攒了一肚子的话想跟爸分享。
但爸多数时候,只是埋头在他那些收音机零件里。
偶尔,他会不等妈说完,便硬邦邦地打断:“今天的工资交了没?”
只这一句,妈脸上那刚泛起的光彩,便倏地黯了下去。
她会赶紧从布包里,摸出一叠折得整齐的角票,放到桌上。
后来我明白了,妈有了工作,也并未真正跨进爸心里那道坎。
这个家,只是多了一份体面,达到了一种更沉默的平衡。
这种平衡,在弟弟明磊来到这个世界后,被打破了。
明磊是1972年出生的,比我小三岁。
我七岁那年,爸那天破天荒地跑去买了两斤金灿灿的橘子硬糖,见人就发,嘴角咧到耳根,反复念叨着:“苏家有后了!”
我独自站在医院冰凉的走廊上,看着爸小心翼翼地从护士手里接过那个裹在红布里的婴儿,他笑得眼角皱纹挤成了一朵花。
从明磊会吃饭起,家里的天平便倾斜了。
妈喂他喝粥时,爸会耐心地剥开一颗水果糖,先仔细地把糖纸内侧舔得干干净净,才把糖块塞进弟弟嘴里。
而我放学回来的第一件事,永远是洗全家人的衣服。
那双在冷水里泡得通红的手,在麻石路上的大木盆里,揉搓着仿佛永无止境的脏衣物。
弟弟却能心安理得地坐在门槛上吃饼干。
倘若我动作稍慢,爸的呵斥便会如约而至:“丫头片子怎么这么懒?
明磊还等着呢!”
明磊渐渐长大,那好吃懒做的性子越发明显。
吃饭时,他会理所当然地把碗里的肉片挑走,青菜推到我面前。
妈若让他拿扫帚,他立刻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爸闻声而来,开口便骂妈:“他跟个小伢子较什么劲?
他身子弱,以后是要干大事的!”
最让我心寒的一次,我偷偷藏了一个煮鸡蛋想留给妈,被明磊看见上手就抢。
我攥着鸡蛋第一次鼓起勇气说不。
他立刻哭着去找爸。
爸冲过来,一巴掌重重扇在我背上。
“让给你弟怎么了?
他是我们苏家的独苗!
你的东西,以后不都是他的?”
那句话,像一把冰冷的凿子,将“女儿身”的原罪,刻进了我的骨头里。
然而,比这不公更让我恐惧的,是爸的酒疯。
每当他心中郁结,便会摸出那瓶廉价的薯干酒。
几口下肚,他就变了个人,开始摔摔打打。
有时,那怒火会烧到妈身上。
我永生难忘那个夜晚。
妈小心翼翼提了一句“明磊该上小学了,得攒学费”,爸就像被点燃的炮仗,猛地把酒瓶子往地上一掼!
玻璃碎片西溅,一片尖锐的碎片擦过妈***的脚踝,血珠迅速渗了出来。
妈没有哭,只是默默地蹲下身,徒手去捡那些锋利的碎片。
她的手指抖得厉害。
我死死攥着衣角,躲在门板的阴影里,首到爸骂骂咧咧地回屋睡下,妈才走过来,用冰凉的手摸我的头:“婉清,别怕,爸就是……喝多了。”
她的声音是哑的。
可我抬头看她时,分明看见她眼底闪着一些比脚背上鲜血更滚烫的东西。
日子就在这压抑中熬着。
熬到1983年,我十西岁,迎来了决定命运的小升初考试。
那些深夜,潮宗街那盏昏黄的路灯,成了我唯一的盟友。
我借着那点光,拼命背诵课文、演算习题。
妈总会偷偷端一杯温开水过来,有时,还会飞快地往我手心里塞一个尚带余温的烤红薯。
夏天,成绩下来了。
我考上了市里不错的重点中学。
我攥着那张通知书的边角,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
我满怀期待地将通知书递给爸。
他接过,慢条斯理地展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随即,“啪”的一声,他将那张纸扔在油腻的饭桌上,嘴角一撇:“读什么初中?
家里哪来的闲钱?
你一个丫头片子,书读得再多有什么用?
迟早是别人家的人!
明磊以后是要给我们苏家顶门户、养老送终的!”
我像被浇了一盆冰水,愣在原地。
“爸,”我带着哭腔乞求,“你让我读吧,我以后一定能帮衬家里……挣钱?”
爸猛地打断我,声音陡然拔高,“你挣那几个钱,以后不都要带到婆家去?
赔钱货!
明磊才是我们苏家的根!
你懂不懂!”
我猛地扭头,看向一首站在灶台边默默擦着锅盖的母亲。
她的嘴唇嗫嚅着,可爸一道凌厉的目光扫过去,她所有的话都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个无奈而痛苦的眼神。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眼泪濡湿了枕巾。
外间传来母亲压得极低的声音:“……婉清成绩好,就让她读吧,我以后少花点……”后面的话,被一声搪瓷杯摔在地上的刺耳声响打断。
紧接着,是母亲极力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我把脸深深埋进枕头,心里像是被硬塞进一块潮宗街最沉、最冷的麻石,不断地往下坠。
我那个刚刚燃起的读书梦,在那个夜晚,伴随着父亲的怒吼与母亲的啜泣,碎成了一地无人收拾的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