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达稳稳地停在院子里，引擎的余温在清晨的凉空气中蒸腾出微弱的白雾。
王海并没有立刻下车，他的手指仍轻轻搭在方向盘上，感受着这台老机器最后一阵细微的颤动逐渐平息。
这是一种仪式，一种告别——每次驾驶结束后，他都会留出这片刻的宁静，算是感谢这辆老车又一次平安地将他送回。
推开车门，鞋底踩在湿润的泥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奶奶正从屋角拿出一把竹扫帚，准备清扫院坝。
她的动作缓慢而稳当，像是与这座大山达成了某种永恒的协议。
王海走到车尾，打开后备箱，取出那块洗得发白的麂皮抹布。
这也是他仪式的一部分——每次回来，都要亲手擦去车身上的尘土和露水。
“这车啊，比你年纪都大。”
奶奶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她拄着扫帚，目光落在捷达泛黄的车身上，“你爸把它开回来的时候，你还是个抱在手里的娃娃。”
王海擦拭的动作顿了顿。
奶奶很少主动提起父亲，更少提起这辆车的来历。
他不敢接话，生怕打断了这难得的时刻，只是更仔细地擦拭着右后尾灯周围的污渍。
“那会儿这车可新了，白得晃眼。”
奶奶走近几步，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抚过引擎盖，像是在抚摸一段尘封的记忆，“你爸说，这是他的战马。”
“战马？”
王海终于忍不住问道。
奶奶点点头，眼神飘向远方，仿佛能穿透层层山峦，看到多年前的景象：“他那些朋友都这么说。
说这车跟着他，跑遍了大半个中国，从来没掉过链子。”
王海低头看着手中的抹布，思绪万千。
他熟悉这辆车的每一个细节——仪表盘上那个永远不会亮的故障灯，变速箱在三档时轻微的吸入感，离合器踏板回弹时特有的弹簧声。
但他对它的过去，却几乎一无所知。
“那他为什么不要它了？”
王海轻声问，问题出口的瞬间他就后悔了。
这不是他第一次问这个问题，但每次奶奶都只是摇头不语。
出乎意料的是，奶奶今天却回答了，虽然答案依旧模糊：“他不是不要它，是不能再要它了。”
这话像是一把钥匙，却打不开任何一把锁。
王海皱起眉头，还想再问，奶奶却己经转身拿起了扫帚。
“好好待它，”奶奶边走边说，声音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这车上有你爸的半条命。”
这句话沉甸甸地落在王海心上。
他重新审视着这辆老捷达，试图从它每一道划痕、每一处褪色的漆面中，读出那“半条命”的含义。
他绕到车头，打开引擎盖。
内部出奇地整洁，与他见过的村里其他老旧车辆完全不同。
线路整齐地捆扎着，金属部件虽然老旧，却没有严重的锈蚀。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个与众不同的发动机——比原装的大了一圈，上面刻着一串他看不懂的英文标识，进气管路也粗壮得不合常理。
王海伸出手，触摸着冰冷的金属。
这就是奶奶说的“半条命”吗？
这台与众不同的发动机，到底藏着怎样的故事？
他回忆起自己十二岁那年，偷偷开车下山接发烧的小姨去诊所。
那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独自驾驶，双手紧张得全是汗，却奇迹般地把车平安开了回来。
从那以后，他仿佛与这辆车建立了一种特殊的联系，一种超越金属和机械的默契。
“海子，过来帮把手！”
奶奶在厨房门口喊道，打断了他的思绪。
王海应了一声，轻轻合上引擎盖。
在盖板落下的瞬间，他似乎看到引擎舱内侧有一个模糊的喷漆图案——一个抽象的彪悍侧脸，像是某种图腾，因为常年被遮盖，保存得相对完整。
他心中一动，但没有立刻查看，只是将这个发现默默记在心里。
走向厨房时，他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院子里的捷达。
晨光己经完全驱散了山雾，金黄色的阳光洒在白色的车身上，那些龟裂的漆面仿佛成了某种神秘的符文，记录着不为人知的往事。
这不再仅仅是一辆代步的老旧汽车，而是一个沉默的见证者，一个承载着家族秘密的容器。
王海忽然意识到，他每天驾驶的，不仅仅是一台机器，而是一段被封存的历史。
而这段历史，正随着奶奶偶尔的只言片语，缓缓地揭开它神秘的一角。
午饭时，王海假装不经意地问道：“奶奶，我爸他...以前是做什么的？”
奶奶夹菜的手停在半空，片刻后才继续动作，将一块炒鸡蛋放进王海碗里：“开车的。”
“给谁开车？”
“给自己开。”
奶奶简短地回答，然后明显不愿继续这个话题，“快吃，下午你不是要去镇上看你小姨吗？”
王海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
给自己开车的人，为什么会有一辆改装过的捷达？
为什么奶奶会说这车上有他的“半条命”？
为什么他会在巅峰时期突然隐退，来到这个偏远的山村？
问题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而答案却依旧隐藏在迷雾中。
饭后，王海再次走到捷达旁边，仔细查看那个在引擎舱内的喷漆图案。
由于角度刁钻，他不得不拿来手电筒，才勉强看清全貌——那确实是一个简化的彪悍侧脸，线条粗犷有力，下巴处有一道明显的疤痕。
这个图案，他在村里的老墙上偶尔见过，己经斑驳得几乎无法辨认。
年轻一辈都不知道它的含义，只有几个老人看到时会摇摇头，低声念叨几句。
王海站在车前，第一次感到这辆陪伴他多年的“老伙计”如此陌生。
它不再仅仅是他出行的工具，而是一个充满谜团的宝藏箱，等待他去开启。
远处传来其他车辆引擎的轰鸣声，大概是那些山外来客准备离开了。
王海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眉头不自觉地皱起。
那些嚣张的跑车，奶奶欲言又止的往事，引擎盖下的神秘图案，还有那个只活在传说里的父亲...所有这些碎片在他脑海中旋转，却拼凑不出一幅完整的图像。
他轻轻拍了拍捷达的引擎盖，低声道：“老伙计，你究竟还藏着多少秘密？”
山谷里吹来的风掠过院子，带起几片落叶，绕着车轮打了个转，又悄无声息地远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