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记布房”所在的这个临湖小镇,仿佛是被时代遗忘的一隅,蜷缩在鄱阳湖浩渺烟波的臂弯里。
一条青石板铺就的主街,下雨时便变得湿滑泥泞,晴天则弥漫着牲畜粪便和尘土混合的气息。
街道两旁,是参差不齐的木质或土坯房屋,开着各式各样的铺面:铁匠铺里传来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和淬火时的嘶鸣;杂货铺门口挂着干辣椒和咸鱼,散发着浓烈的咸腥;茶馆里坐着些闲人,一壶粗茶便能消磨大半日时光;偶尔还有挑着担子、摇着拨浪鼓的货郎,用拖长了调子的吆喝,打破小镇午后的慵懒。
这便是清末鄱阳湖畔,一个典型小镇的经济生态——自给自足中透着挣扎,缓慢节奏里藏着焦虑,大多数人的生活,都像是湖上的小船,随着风雨和潮汐微微起伏,难以掌控方向。
陈天财的“陈记布房”,便是这小镇经济脉络中,一根细微却不可或缺的毛细血管。
铺面位置不算顶好,离码头和镇中心的热闹地段隔了几步路,但也正因如此,租金稍廉,勉强能让陈天财这样的小本经营者立足。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复杂的味道:新布匹的棉麻气息、染料的化学味、库存日久难免的淡淡霉味,以及柜台角落里那方永远湿漉漉的、用来喷湿布料使其显得柔亮的抹布所散发出的水腥气。
这味道,陈天财闻了十几年,早己融入他的呼吸,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
柜台后方的货架上,层次分明地陈列着他的“家当”。
最下层,也是数量最多的,是一匹匹靛蓝色的土布,厚实、耐磨,颜色却单调得近乎沉闷,这是乡下农夫和渔民的主要选择,价格也最是低廉。
往上一层,是些葛布、夏布,透气性好些,适合夏季,但质地粗糙,穿久了便硬挺挺地磨人。
再往上,则用干净的深色粗布小心遮盖着的,是那些“高档”货色——几匹染了细碎花纹的棉布,或许还有一两匹颜色稍鲜亮些的“洋布”,即机织布。
这些是镇上的教书先生、稍微体面些的商户家眷,或者准备办喜事的人家才会问津的紧俏物事,也是陈天财资金占压的大头,每一次进货,都像是在进行一场豪赌。
“陈掌柜,早啊!”
清晨刚卸下最后一块铺板,隔壁铁匠铺的王铁匠就扛着个铁砧路过,大嗓门震得布房的木门都嗡嗡响,“昨儿个进新货了没?
我家那口子说,想扯块布给娃做件秋衣。”
陈天财连忙笑着应道:“王大哥早!
新到了几匹土布,比上次的更厚实,您让嫂子抽空过来看看?”
“成!
等我把这铁砧送过去,就叫她来!”
王铁匠说着,脚步没停,大步流星地走远了,留下一串沉重的脚步声。
陈天财的生活,几乎与这间布房完全绑定。
天不亮,他就要起身,趁着晨光微熹,将铺板一块块卸下,开始一天的营生。
没有客人的时候,他便拿着鸡毛掸子,一遍遍拂去布料上几乎不存在的灰尘,或是拿着那把跟他一样上了年头的算盘,对着账本噼里啪啦地核算,眉头锁成一个川字。
他的勤勉,是刻在骨子里的。
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洗不净的布纤维,掌心是因常年拉扯、丈量布料而生出的老茧。
“陈掌柜,算账呢?”
一个穿着粗布短褂的老农走进来,手里攥着几个铜板,眼神在货架下层的土布上打转,“我想扯两尺布,给老伴做个补丁。
家里的旧衣服,实在是烂得没法穿了。”
陈天财放下算盘,起身走到货架前,抽出一匹土布:“张大爷,您看这布怎么样?
厚实,耐穿,做补丁最合适。
七个铜板一尺,两尺十西个铜板。”
张大爷伸手摸了摸布,又捏了捏手里的铜板,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陈掌柜,能不能便宜点?
十三个铜板行不?
今年湖里的鱼不好打,家里实在紧巴。
您看我这鞋,都露脚趾头了,也没舍得买块布补补。”
陈天财叹了口气,脸上依旧堆着笑:“张大爷,我这布进价都涨了,七个铜板一尺真没赚您钱。
这样,我多给您裁一寸,您看行不?
下次您再买,我再给您算便宜点。”
张大爷犹豫了半天,最终点了点头:“行,那就按您说的来。
麻烦您给我裁得齐整些。”
等张大爷拿着布走了,陈天财重新拿起算盘,却怎么也算不下去了。
他对待每一位客人,无论买多买少,都尽量陪着小心,脸上堆着近乎谦卑的笑容。
他知道,在这小镇上,口碑比什么都重要。
可这口碑,换不来实在的利润,账本上的赤字,像块石头压在他心上。
临近中午,周氏提着个竹篮来送午饭,篮子里是两个杂粮馍和一小碟咸菜。
“他爹,吃饭了。”
周氏将篮子放在柜台上,环顾了一圈布房,“今天生意怎么样?”
“就卖了两尺土布,还多给了一寸。”
陈天财拿起一个馍,咬了一口,干涩地咽了下去,“你说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
周氏坐下来,帮着整理柜台后的布料:“慢慢来,总会好的。
隆兴还小,等他长大了,咱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对了,隆兴的尿布快不够用了,你看能不能从铺子里扯块边角料?
我给他做几块新的。”
陈天财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不行,这布都是要钱进的,边角料攒多了,还能凑块小布卖。
等下次进货,我看看能不能找批发商要几块碎布。”
周氏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她知道丈夫的难处,也知道他心里的执念——那算命先生说隆兴是文昌星转世,将来要做大事的,丈夫是想把每一分钱都攒下来,供隆兴读书。
然而,勤勉并不能完全抵消时局带来的艰难。
朝廷的威信日益衰落,外面的世界纷乱不堪,这种动荡,如同湖上远方的风暴,其影响终究会传导到这看似平静的水湾。
货路时通时断,从九江、南昌甚至更远的芜湖进货,风险大增。
沿途税卡林立,兵匪难辨,运费水涨船高。
这些增加的成本,最终都要摊到布匹的售价上。
可顾客呢?
还是那些顾客,他们的钱袋子并没有随之鼓起来。
于是,讨价还价变得更加激烈,扯布的手变得更加犹豫。
下午,镇上的教书先生周先生走了进来。
周先生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长衫,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是布房里为数不多会问津“高档”布料的客人。
“陈掌柜,最近有新到的细棉布吗?
我想给小女做件新衣,她下个月就要出嫁了。”
陈天财眼睛一亮,连忙走到货架上层,小心翼翼地掀开盖着的粗布,露出几匹细棉布:“周先生,您看这匹怎么样?
上面有细碎的兰花纹,颜色也素雅,适合姑娘家穿。”
周先生拿起布,凑近了看了看,又用手摸了摸:“这布不错,多少钱一尺?”
“二十五铜板一尺。”
陈天财报了价,心里有些紧张。
这细棉布进价就不低,他怕周先生嫌贵。
周先生皱了皱眉:“怎么又涨了?
上次我买的时候,才二十铜板一尺。”
“周先生,您也知道,现在进货不容易,运费涨了,税也多了。
我这也是没办法。”
陈天财解释道,“您要是诚心要,我给您算二十西铜板一尺,再送您一尺里子布,您看行不?”
周先生想了想,点了点头:“行,那就扯六尺。
麻烦你给我裁仔细些,别浪费了。”
等周先生走了,陈天财松了口气,这算是今天最大的一笔生意了。
他拿着算盘,噼里啪啦地算了起来,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意。
可转念一想,这点利润,距离供隆兴去镇上最好的学堂,还差得远呢。
焦虑,像一条无形的蛀虫,日夜啃噬着他的心。
他焦虑生意的惨淡,焦虑日渐增多的欠账,焦虑一家老小的吃喝用度。
而比这些更沉重地压在他心头的,是那个算命先生留下的预言,是那个关于“文昌星”、“光耀门楣”的执念。
儿子隆兴的出生,确实给这个家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欢欣与希望。
陈天财看着襁褓中那张红润的小脸,仿佛真的能看到隐隐的红光与贵气。
他将那算命先生的话奉若圭臬,视儿子为改变家族命运的唯一希望。
这种执念,使得他对布房的经营,除了维持生计的本能之外,更增添了一种神圣的使命感——他必须为儿子的未来,积累下足够的资本。
因此,他更加节俭,近乎苛刻地对待自己和家人。
餐桌上难得见到荤腥,夜深人静时,他常独自坐在柜台后,就着一盏灯油耗到最小的油灯,反复核对着账目,计算着如何能再多挤出一点钱来,为隆兴将来进更好的学堂做准备。
那“光耀门楣”的远景,像悬在驴子眼前的胡萝卜,驱动着他在这艰难的生计道路上,负重前行,不敢有丝毫懈怠。
然而,现实的窘迫与那虚幻的辉煌未来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鸿沟。
这种反差,时常让他陷入更深的无力与焦躁之中。
他望着窗外鄱阳湖上变幻不定的天光,心中充满了小人物在时代洪流与家庭重担下的迷茫:这条路,如此艰难,他真的能支撑到儿子“文昌星”发光发热的那一天吗?
这间小小的布房,这浸透了他汗水和焦虑的营生,真的能成为托起儿子辉煌未来的基石吗?
他没有答案,只能像湖上的老船工一样,紧握着手中的桨,在风雨飘摇中,奋力地、一下一下地,划向那迷雾重重的彼岸。